金凤说,我怕由此使你们对当地人民产生不良印象,影响双方合作。
我笑道,你要在我们面前,塑造当地人的光辉形象?
我就是当地人,我太了解他们了。
你包得住一件事、两件事,但你能包住所有的事吗?我们要在这里生活两年。
我想你们能逐渐理解他们。他们有可爱之处,也有可笑之处,甚至可恨之处。
我们走到了河中心,沙滩前的水流较急。现在是旱季,河面被沙滩分割得七零八碎。但水量还是不小。我问,河里水还会少吗?她说不会了。
我说起测量的事,请她作我的助手。她高兴了,说她又可以多学一门技术。
我忽然问,你怎么没去上大学?你爸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爸要我到法国去读书,我真要动心了。但我没去。
为什么?
你猜。
我突然想到了,说,你舍不得离开这儿的金凤花。
她亲了我的脸一下,说,你开始了解我了。
她抓住了我的手,蹚过四五米宽的水,到了另一个沙洲上。我们继续往前走,能看清对岸居家灯火,连有人讲话的声音都隐约听得到了。
我说,我们再往前走就出国了,我们回转,你一定很累了吧?
她说,和你在一快,不觉得累。她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望着我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她问,你呢?
我说,在你身旁,好像时间都不存在了。
她靠到我胸上,说,这里不少人追我。
你不会看不起黑人吧?
要是那样,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这里小伙子长得很帅呀。
不是这个问题,我和他们找不到那种感觉。
是因为他们对金凤花没特殊的感情?
金凤挪过嘴,我接受了。我捧着她脸,将涌上来的一腔激情化作了一串串热吻。
她说,你好鬼,一来这儿就抓住了我的心。
我说,你好精,把心挂在金凤花上。偏偏我又好看日出,喜欢那火一样燃烧的朝霞。
第二天,我开皮卡车,金凤帮我装上了测量仪器和两筐小木桩。她穿牛仔裤白T恤衫。披肩的秀发用皮筋扎在脑勺,戴一顶草笠,尖顶上缀有羊皮红缨。我提醒她,你穿短袖,不怕太阳晒得胳臂起泡?
她说,我不怕晒,还真想晒得和其他人一样的肤色,可就是晒不黑。
我笑了,说我到这儿来时,爸妈说非洲那地方在赤道附近,太阳毒,回来时,你一定晒成了黑人。
金凤问,你父母看不起黑人?
我要写信告诉他们,我交了女朋友,是当地姑娘。
他们一定以为我是黑人。
你是黑人白人或黄种人,这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有缘分。
我开车走农场中心马路,到五六片之间树荫底下停了车。在现场,我找到两个农民帮我们钉木桩。我用三脚架支好仪器,金凤扶标杆,根据我打的手势定位。我们测完一条渠,到树荫底下喝水。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金凤说,你嘴馋了,我给你挖一个烤着吃。
我好奇地问,挖什么呀?
金凤指着我身后的方向,你看那边。
我转身见两个农民蹲在田头,那里冒出一缕青烟。
我问,他们烧什么吃?
金凤说,他们烧老鼠,从洞里挖出来的。你感兴趣的话,过去看看。
我们过去,见一个农民趴在地上,朝一个铁丝小炉吹火,炉上搁一只七八寸长的硕鼠。另一个站起来向我们问好。
我问,哪里挖的老鼠?
农民指着相邻一条堤坝,说那儿。我远远见那里有一堆新土,怀疑他们挖坏了堤,忙过去看。
金凤跟在我后,不无埋怨,他们怎么好在堤上挖老鼠?
我们走田塍,跨过一道排水沟,上了堤坝,发现堤坝另一侧,开了一道米来深的口子。我真生气了,朝他们两个喊,你们过来。他们正吃老鼠,美滋美味。我见喊他们不动,气更大。他们吃过了老鼠,连手指都舔了,才慢腾腾地走过来。
我声音变得有些尖利,向他们说,你们瞧,堤坝都要挖断了。水流过来还不把堤冲垮。
那个中年农民木然,另一个年轻的农民却用脚蹬了蹬残缺的堤坝,说,还结实,水冲不垮的。中年农民说,冲垮了我们修。
金凤说,你们现在就要把坑填好夯实,恢复原来面貌。
年轻说,过一天行吗?今天我们到城里有事。
我想他们有时间挖洞,就没时间填洞了?
我说,不行,马上给我填好,我还要检查质量。
金凤问,你们进城有什么急事?
中年人说,我老婆病了,住在邦戈尔医院。另一个说我老婆要生小孩。
我说,你们挖老鼠吃时,就把什么都忘了。我本还要坚持他们填了堤坝再走,金凤却说,既然这样,你们先进城去办事吧。
两人走了。我说,他们可能滑头,不想填坑。
金凤则对他们的话确信无疑,说,那倒不至于,这地方的人很诚实。
她叫两个帮我们钉木桩的农民把车上的铁锹拿来。
我问,你也要挖老鼠?
她笑道,我来埋老鼠。
她接过锹,铲着堆在堤上的新土往坑里填。我虽对她的举动还不赞同和理解,但她对同胞表现出的这种宽容和仁爱,却让我深深地感动。我也拿起锹填土。为此我耽误了测量,金凤有些内疚,说,你本来很忙,又给你找一件事,拖长了工作时间,你坚持得下吗?
我见她上衣都汗湿了,说,我没问题,你还行吗?
我习惯了。你到这里不久,别太累,累了易得疟疾。
这地方的疟疾很可怕。
也不是那样。我爸说,和你们国内得感冒一样,发烧发热。主要是治疗过程中,要输液,捂在被子里,一身汗透,特别难受。另外因发烧,口没味,吃不下饭,这还要看人的抵抗能力。
正午一阵,太阳底下超过了五十度。我们带的水都喝完了。我们仍坚持修复好了渠坝,才回去吃饭。吃过饭,我只想躺一下,没想到头落枕,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到了四点钟。我还想到地里去干阵活儿。从空调房里出来,像立即进入了火炉,同伴们都还紧闭房门,呆在屋里。如果有急事,我去叫,他们还是会出动的。
这时,我听到院里有动静,以为麻多在做什么。我见金凤没来,她上午太累,就让她下午休息。可我个人搞不了测量,下地能干什么?我又犹豫要不要去叫金凤。院子里响动大了,而且我听出是砍削声。我到房子东头,见金凤在削木桩。
她问,我削的木桩标准吗?
我说,中午温度那么高,你怎么不休息?
她说她没睡午觉的习惯,呆在树下不热。她抱起木桩,装到皮卡车上,说,我们还到地里去干一阵?
我发动车,她抱了一个瓷坛上来,说,够你喝吧?她把坛子搁在膝上抱着。
我们连续测了两条渠,太阳落山了。我和金凤坐在堤坝的青草地上,被落日的美丽吸引住了。我说,我过去只好看日出,没留意落日也这样美。
金凤没说话,她脸上映着晚霞,目光投向远方。
眼前的草地坦荡如砥,伸展到天地接壤之处。那一轮红日,将火焰般的光芒涂抹在像山峦一样绵亘的云朵上,那壮丽的景色,恰似沿堤延伸的金凤花。太阳变得只像鸡蛋黄那么一团融融的了。
金凤赞叹道,太美了。她问我,你觉得眼前最美的是什么?
我看着她激动的眼神,捉摸她的心理,我突然有了领悟,说,那晚霞,像是一片灿烂的金凤花。
我以为她会欣然亲我,然而她没有,她眼里涌出晶莹的泪水,不无凄恻地说,它要离开我了。
这时,那一团融融的黄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拥着她双肩,宽慰道,它明天还会出现的。
她仍悲怆地说,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她的泪水落到我的肩上。我说,我永远陪伴在你的身旁。
我猜想她内心深埋藏着痛苦。我怕问她,不愿看到她伤心。
从草原的深处吹来的风,让我们感到了一丝凉爽。我抚摸着她的臂膀说,金凤花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金凤说,因为它常在我面前闪耀,它像在不断地鼓舞我,给我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相信这是她吐出的肺腑之言。她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她接着说,现在遇到你,也这么爱金凤花,我更有信心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我将她楼到怀里。我们相互拥抱亲吻,然后静静地坐着。
天黑了,我说,我们回去吧。她重新楼抱住我,亲我的嘴,说,我要感谢命运之神,它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