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淡然地笑笑,忽而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嫣然,假如当初是我先遇见了你,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我想了想,静默了片刻后对他说:“我从来都不会去想什么假如不假如的,既然你如今这样问我,我也就回答你一次。大约,我会和你走。”
他笑了出来,竟有些我从未看过的真挚情愫在里头。好像是从前那个在桃花影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沈遂风又经过千山万水远涉重来,我忽而有些想要哭泣。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说道:“你不要为我哭啊。”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一看我这样,便准备起身,却奈何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处,露出几丝按捺不住的痛楚神色来。我急忙按住他,轻轻伏在他身上说道:“我不是为了你哭,也没有伤心。因为我知晓,你一定会好起来。我和你,我们一定会幸福安康的。”
他轻轻的笑出了声,在我听来却无比悲凉。他说道:“嫣然,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只能够紧紧咬着嘴唇,怕一个不小心便让他听见我喉头几近哽咽的声音。
他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总之我知晓一定不会是在我这里。与其你是可怜我,倒不如不说要来得好。”
我见他语气中的伤感之情大在,便越发难过。便闷声同他说道:“假若当初你不是沈遂风,我也不是林嫣然,或许咱们能够白首到老。”
他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不由好奇抬头去看他。发现他此刻间竟然是泪流满面,我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将他眼角的泪水都悉数拂去。
他抬手握住我的手,紧紧贴在了他的脸上。他嘴唇动了动,竟有些伤感地说道:“只可惜,咱们一开始便没有那样的福气。也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几人只能是两败涂地的结局。”
“遂风,也许我们都是被这时代所不容的。只是,你要相信我。”我微微牵动唇角,凑成了一个笑容,“遂风,你要相信,风雨过后,必定会是一碧如洗的青天。”
他的唇角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情之所至,轻轻侧首伏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上有浓重的药草气息,但是无论再怎么浓重,也遮掩不了那些铁锈般的血腥气味。我忽而觉得悲伤,不止是为了他。
其实,我们这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我会恨无尘,会恨玄真,那也是因为我晓得自己的心。
要有多爱,便会有多恨。
所以我情愿他们恨我,也胜过陌路不识。
“遂风,好起来。”我轻声说道,泪水却无知无觉地落下来。
我不动声色地抹去,假若如今易地而处,那么还会有谁为我悲伤落泪?
是无尘么,还是玄真?
不,不会的。
他们和沈遂风不一样。真的。
我这个人,只要是与自己毫无利益关系的事情,就不愿意去想。如今,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愿意回想。
许久,我终于听到他说话。他问我,带着那种沉沉的伤感:“嫣然,你恨我么?”
我轻轻地摇一摇头,低声喃喃:“如果你不好起来的话,我会考虑。”
“不要恨我好么?若是你恨一个人,可是痛苦的却始终只有自己。我不想你处于痛苦和折磨之中无法自拔。”他再开口,喉头的哽咽声,却是怎样也藏不住,“而且,我不求你爱我,但求你不要恨我。假若你恨我,怕是要恨到天各一方也再不会原谅我的了。但假如你不恨我,便会很快地忘记我,只要偶尔,只要偶尔的时候,你愿意想起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别闹……”我轻声说道,“遂风,你一定会好起来。子孙满堂,绕膝承欢,你和慧静公主也一定会白首到老的。遂风,你知不知道,慧静公主给你生了一个女儿,都还没有取名字呢。你都还没有见过那个女儿呢……”
他轻轻笑了声,而很快便不做声。我满怀着悲伤道:“你知道么?自同你来此处,慧静公主每日都盼着你早早归去,看一看你们的孩子。令珩多乖巧呀,而新生的女儿,她也盼着自己的丈夫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呢。”
“不。”他淡然,“世上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一个你。我已经辜负了孩子和净欢了,我不能够再辜负你。”
我默然。
“嫣然。”他开口唤我的名字,我轻轻抬首,见他嘴角含着几分温柔的笑意。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这样温和的笑容。
我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美好而纯粹的爱情。只是年华倏然而逝,我即便是没有老去,可是心却也不似从前那般柔和了。每每想起今日,想起此时我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我想,我总是来不及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敞开心扉,真正地去爱一个人。
不求回报,不求他的爱。仅此而已。
我有些酸楚地回应,他却只是笑着。片刻后他终于说到:“令仪,令仪好不好?”
我有些不明白:“嗯?”
“孩子的名字,就叫做令仪。”他似乎是欢喜的,“就叫做令仪,好不好?”
“有凤来仪,很是合度。慧静公主也一定会开心的。”
他摇了摇头道:“唐司空图有《障车文》云:‘夫人琁躔濬发,金缕延长,令仪淑德,玉秀兰芳’。宋时秦观亦有《蔡氏哀词》云:‘惟夫人之高谊兮,真一时之女英;既富有此好德兮,又申之以令仪’。你说好不好?”
“仪静体闲,令爱好固,果真很好。”我忍住喉头的哽咽之声,努力让自己笑起来。
“嫣然,谢谢你,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让我遇见你。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若是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一定会选择早些遇上你。”
“不,遂风,你要好起来,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福寿绵长。我总也是来不及,来不及对你好,来不及爱你,请给我时间,给我机会……遂风,不要离开我。”我终于还是哭出了声音,我只是,我仅仅只是想要他留下。
“唉……”遂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满怀悲悯地看着我说,“这宫里一点也不好,你身边也从未有过知心的人。嫣然,若是我们都不在了,你当如何?宫中的寂寞有如嗜血的恶兽,迟早会将你吞噬。而宫中的人心凉薄也会将你难能可贵的心蚕食得不见踪迹。你说,我哪里会舍得呢?”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已经哽咽到无法出声。而他又道:“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知道你爱他,舍不得看他受伤难受,我也舍不得看见你受伤难受。所以他的苦痛就由我来承担罢,嫣然,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够伤心呢?”
我泪水涟涟,几乎伤心到不能自已。而他忽然绽出一个微笑:“嫣然,不要伤心,至少如今,不要为我伤心。否则,我会因为的伤心而更加伤心的。你怎么舍得呢?”
我不舍得,我怎么舍得呢?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间难受得紧。
他说:“如果不想要我难受,那么,你别轻易哭好么?即便不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伤心永远伤的是自己的心,可是心疼的,却从来不是你自己,而是最爱你的那个人。我无法成为你爱的人,更无法成为最爱你的人,这才是我的失败,才是我这一生中犯过的我永远无法原谅的最大的错误。嫣然,你懂么?”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也想让他放心,也想让他好好看看我。
我怕,我怕……
他见我终于不再哭泣,于是扯出了一个细微而又虚弱的笑容:“你笑一笑,好不好?我想要……想要记住你笑的样子。那是你最美的样子……嫣然,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没有啊……”我努力让自己笑出来,但是连我自己都知道这不好看。
而遂风说:“嫣然,我给你讲个笑话罢。从前有一个人死了,可他一定曾经活过……”
我忽而笑了一声,他似乎是很满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于是问我:“现今,是什么时辰了?”
我一看外头,竟已是二更的天了。
于是尽量含着笑意说道:“已经二更天了,你早些安睡罢。”
他摇了摇头:“不。”
“我不睡,我怕我睡去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意思是,我怕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
我一怔,他旋即笑了,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靠他近一点:“我有话要告诉你,你靠我近一些。”
我俯身,静待他的话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嫣然,从今往后,你便是一个人了。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不管是生,还是死。”
他话尽,我刚想起身,脖子上却突然遭受一击,我觉得钝痛,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
耳边似乎总有一道声音在响:“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多时便已然昏去。在意识还未彻底模糊之前,我听到遂风唤人进来,那人悄悄地开了门之后,便听遂风的吩咐:“你将她悄悄带回去,不要让人发现……还有,明日封锁各个出口入口,不许人进出!把她带走罢!”
我有几分细微的感觉,遂风似乎是在轻捻我的发丝,但是狠了狠心,便放开了。
那人架起我,便开门了。
遂风的声音渐渐消失:“但愿,你能够真的待她安好……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嫣然……”
那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遂风最后笑得温软而又满足的样子……那样的想法几乎令我的心脏一瞬抽痛……
世间无限丹青手,我的一片伤心,又哪里能够画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