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去阅悉阁,一路上风景依旧。太液池中芙蓉花,未央宫里青柳树。
“懿妃娘娘金安。”在路上遇上了景贵嫔,她朝我投来斜睨的目光,“娘娘果真不如常人软弱,明明心上之人薨逝不久,却能够涂脂抹粉,锦衣华服去对别人笑脸相迎。”
“是么?景贵嫔真是念旧。这里没有别人,只有皇上。难不成景贵嫔暗指别人借以贬斥皇上九五之尊的身份地位么?”我笑笑,对她的不满视若无睹。心里却又叹息:为何呢?你我又怎么会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娘娘向来精于辩驳,臣妾自知不如。”她脸色微微有些变化,随即哧哧而笑。我如何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只是沉声而道:“景妹妹真是个念旧的人。只是不知从前在林府之时,是否记得哥哥待你之意?如今,在本宫面前染指本宫凉薄,那妹妹可不是一面蓄意争宠,一面又寄情他人?此番于皇上是为不忠不实,妹妹有几条性命可抵?”
“娘娘果真一叶知秋,善察言色。”
“念芊,你我不是已经尽释前嫌了么?”我问,“为何近日来却要这般?”
“娘娘,我从前错了太多,如今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我只能够一条路走到黑,我与娘娘不是同道中人,往后自然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话尽,拂袖而去。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随她去便罢了。
“娘娘方才为何要放过她?她这般不敬,真是应该好好教训她一番。”如嬅在我身旁看不过去,压低了声音问我。
“你还不明白么?我此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我果真失势,你说我今日给她的屈辱,她何尝不会百倍千倍地还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再经不起那样多的折腾。”
“可是……”她犹嫌不足,还想再说些什么。
“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不许放在心里。”我扔下一句话,径自走去。
进入阅悉阁内殿,见着玄真将窗户全部合上,内殿也未曾点上烛火。我素来在夜间瞧不见,所以低低出声:“玄真?”
无人应答。
进入眼里的只有无尽的黑暗。我瞧不见任何东西。
隐隐有烛光在眼前亮起,我循着那光亮向前走去。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而腰间一只有力的手扶住我。
我借着那支鎏金镌彩龙凤烛燃起的光看清了玄真的模样。他的脸容清冷平静,萧萧肃肃,就像刀刻一样,将五官都描饰得淋漓尽致。
一阵风将一扇五棱窗格镌上桃花式样的窗户吹开,我见着散落一地的奏折,风吹着那些书页的页脚。
我心下一凉,垂着眼眸:“怎么把这些前线奏报随意丢弃?”
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捡那些略微有些凌乱的奏折。刚捡了三四本,就听见玄真清冷的嗓音想起,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谁让你动的?”
听见这句话时,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想起数年前无尘也是这样与我决绝的。同样是冷峻的表情,也是同样的问话。他们都曾对我说过:“谁让你动的?”
“我只是……”我心中着急又难过不已,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谁让你自称我的?”我话还未说完,玄真就径自打断我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他的不满,第一次呵。
我站直身子,直视玄真的眼。下意识地提步朝他走去,刚想伸手去触碰他的双手,他却快我一步地将身子移到一步之外,我只碰到了光滑的锦衣。
“谁让你碰朕的?不许你碰朕,你这么脏,不许碰朕!”他朝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只是看到了他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只是想去将他握在手心,然后告诉他,我一直在他身旁。仅此而已。
只是,他却不准让我碰他。我这么脏。不能够碰他。
我大着胆子朝他走去,泪水有些模糊视线。
他平静地开口:“还是不懂规矩啊,不懂规矩。是朕把你宠过头了,还是无尘没将你教导好?”
我听了最后一句,心中顿时大伤。他果真是知道了,果真啊。
“皇上知道了?”我疲惫不堪的心再经不起什么伤了,只能如他一般淡然。
“朕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啊,只是,朕还真的应了一句一语成谶啊。”他恍若未闻似的,径自说着,“你为他来夺朕的江山,为他甘愿入宫侍君,你对他到底有几许情深?朕从前一心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情,不过,如今,朕不稀罕了。”
“是了。从第一日进宫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有些撕心裂肺地笑,眼泪有些控制不住地溢出眼角,“可是,玄真。你不会赢的。”
“是朕太过纵容你们这一群乱臣贼子了,你给朕滚,告诉你的主子,朕就在这里,他要朕的江山,就让他来夺。朕就在这里等着他来!”他怒极反笑,一身的明黄在昏暗的内殿里刺得我眼睛发疼,“你说朕赢不了,那朕便留着你一条贱命。你给朕好好瞧着,真是如何赢回整个天下的!”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落下:“玄真,你是赢不了的。因为,你爱我。”
他听了我最后一句话,不由得一怔。随即大笑出声:“时至今日,你以为朕还能有几许真心待你?林嫣然,你自负美貌,以为朕果真昏庸无道,被你美貌所迷么?”
他的笑声更甚,我听着心中阵阵刺痛。
“你给朕滚。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朕的江山没有人能动得了。”他神情肃穆,我依稀看到并非黄袍加身,褪去玉珠冠冕十二旒的他,在太液池随我泛舟,共赏春光的样子。
玄真,你是真不知道么?无尘早已被你派去之人,乱箭而亡。而我,便是你下一个要杀掉的人吧?
“我不走。”我朝他凄凉一笑,旁若无人地打开所有的窗。
他怔在原地,好久才出声。待我打开最后一扇嵌着桃花式样的窗时,他缓缓出声:“你不怕朕杀了你么?”
“我不走。”我转身走到他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无论你是赢是输,我都会死。所以,我不走。”
他看着我怔了好久,半晌才缓过神来,凄凉而笑:“林嫣然,事已至此,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不论你是否信我,我都不走。玄真,我的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便死。”
“哈哈……”他大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一样难以遏制。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他怒极,眉宇间尽是冷漠。
“是。”我朝他一笑,那样忧伤的一个笑,“只因为,你爱我。”
这一生,你如何能够杀得了至爱之人?我可以。因为是我,令无尘死于非命。因为是我,江山岌岌可危。因为是我,玄真难以下手。
这血染就的江山果真那么好么?这样的江山要它来做什么?
“你果真这般自信,不枉朕对你情深至此。”他嗤笑一声,眉头却紧紧蹙起。
“皇上不要蹙眉。”我几步上前,伸手抚平那两道蹙起的剑眉,“皇上答应过我的,终其一生,都不会为我蹙眉。”
“事到如今,朕哪还会再相信你。”他握住我的手,恨恨地甩开。
“信与不信,我难以左右。但,总要做过才不枉负自己。”我站在一侧,端然直视他尊贵威严的容颜。
“也许在从前,朕会信你。但此时此刻,朕却恨极了你这样如花般美貌绝色的容颜。”他一只手扼住我的下巴,眼神斜睨。
“我知道皇上恨极了我,此番皇上要怎样处死我?”我知你心意,你何尝不知我心意?何苦来?我笑得愈发明艳,“鸩酒?白绫?匕首?还是,凌迟?”
他显然是愣了一会,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问,哼了一声,继而又笑出了声:“你想怎样?”
“怎么痛快,怎么来罢。”你是不想再见我的了,那么,便这样吧。我罪孽深重,你万万不要心软。”
“哼……朕如今不杀你,朕要你好好看着,看看这天下,究竟是在朕的手中,还是在你那所谓的曲无尘手中!你给朕好好看着,朕留你一条贱命,好好看着才不枉负朕的恩泽!”他恨恨地甩开手,我只觉得痛。
下颌很痛,心更痛。
“玄真,时至今日,我只想好好陪着你……”我情之所至,悲兮哀兮,“玄真,你我还是没能看到崇岭的日出,可是我保证,我会留下来陪着你看尽桃花翻飞……”
“你这样一番所谓掏心掏肺的话,还是留待那人来时再说罢!朕如今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再听见有关于你的只字片语。你回去罢,从此往后,不要让朕再看到你。朕会下旨封宫,你就好好待在里头,看看朕是如何将这乾坤扭转,山河翻覆的!”他目光沉沉地将我的话彻底打断,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他,竟不像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玄真了。
我彻底死心,于是背对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大殿。可是步子为何如此沉重,为何心,也是如此凄凉?殿内昏暗,刚出大殿的时候,我的眼睛几乎被光线刺得睁不开。我以袖遮眼,却拭了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