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我为着永誉和婉容的事情伤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西凉藩国进都朝贺。
当朝大王连峥带着王子宁隽入都,于观稷殿拜谒我和永誉。我不便出席,只是让永誉出去接待。
我则是在颐和宫安然地修剪几枝桃花,似乎无意地同如婳聊天:“外头消息如何了?”
如婳谨然道:“听皇上身边的律华说,西凉藩王很是胆大包天,狮子大开口竟敢直言要大予一壁江山……”
如婳觑着我的神色,而我则是笑道:“果真是狮子大开口,永誉如何说?”
“陛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对待。”
“自然,这才是君王之风。”我仔仔细细地修剪着花枝,“那么,藩王身侧的王子如何说?”
“我听着律华说,那王子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默在一旁。不过长得倒是好生齐整,看着令人觉得君子翩然。”
“是么?”我再问道,片刻后抬头,看着外头的天,似是无意说道,“哟,今儿个,天气不错。”
如婳笑着附和:“是,的确不错。”
不出几日,藩王前后态度转变,令永誉暗暗吃惊。
而如婳则是笑着解释道:“太后早早预料好了,因此布下了疑阵,引王子上钩。如今王子正幽闭在永巷,陛下不必担心。”
永誉听闻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着脸色。
我知道,永誉必然又是多心了。
听闻那日押解王子宁隽的人说,婉容身边的玉质曾经出宫解了缧绁傍身的宁隽身上的枷锁。而那些人不敢多言,我亦是没有多多在意。
长平十一年四月,我解了婉容的禁足。
而婉容在那将近一月的禁足中似乎又缄默了许多。
听玉质和金研说,婉容现在在学飞白,学得也略有小成。我终是稍微放心了一些,将注意都放在藩王身上。
说起王子被囚禁在宫中,藩王连峥也不敢有所异动。相反对永誉毕恭毕敬,予取予求。
只因为,那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亦是最有所作为的儿子。他不会舍得他有事,也绝对不想见到王子有事。
那一日,我亲自在观稷殿见他,告诉他:“藩王既然来时已久,不如先回西凉。王子很喜欢宫中物什,所以想要留在此处。藩王也不必担忧,毕竟王子在此处,哀家也不会让他受了委屈的。等他日藩王整备好一切,再来接回王子也不迟!藩王觉得,哀家说得可对!”
连峥听我如此言说,不似与他商议的口吻,于是只能够颔首答应:“是,太后说的不错。待来日,本王再回来带走爱子!”
他特意咬重爱子二字,也是想要威慑于我。
我笑着答道:“自然,大予随时欢迎藩王回来。”
他声势浩大地来,却是悻悻离开,带来了万千贺礼,却将心爱的儿子不得不留于此处成为大予人质,自己一人回去西凉。
然而,此事终究还是过去了。
长平十一年五月,永誉因为青鸢的死去而开始流连于女色之中。广招天下女子眉目如青鸢者,最终,最终我的噩梦来了。
她带着我所有的悲痛,和无尽的噩梦,翩然而来。
我被永誉蒙在鼓里多时,直到从予以殿里的宫人口中听闻到了一件大事,不由心中反忖。
永誉自青鸢死后便不再踏足后宫,而如今竟然专宠于一个沈氏女子。
这岂不是给当朝的沈皇后一记响亮的耳光么?沈家女子既然可以当皇后,为何另一沈氏女子便不可以?永誉在短短数天连续晋封那名沈氏女子的位份,从小小的涴贵人直至清涴夫人。
清涴夫人,大约是永誉对青鸢的思念吧?清涴,青鸢,同名同音。
而这个沈氏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心中暗暗思忖,不由将脚步加快。此事必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平民女子连越数级,位份直逼四妃。这样的女子更是威胁到了令仪的地位,我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心中愈想愈加心烦,步伐亦不由加快。
行至予以殿,远远就听闻永誉爽朗明亮的笑声。我微微一怔,永誉,已经数月无笑了。这个女子,果真有那么得永誉的宠爱么?
守在殿外的律华见我行色匆匆,心自明白,转身进了内殿去通报。不一会儿,他便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一大堆的宫女。
只见为首那个宫嫔身着绯红色长栾捻丝宫装,腰间穗子流苏摇曳,使得步态雍容。满头青丝被一支金亮的累丝朱钗轻轻绾住,为反绾髻。而她那浅笑里却含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气与疏离。想来必是近日来得永誉圣恩的那个沈氏女子罢。
我看着她自我眼前走过,眼中尽是青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好容颜。这个女子长了一张犹似青鸢的脸!难怪难怪,永誉会对她垂怜至此!
“太后安好,长乐无极。”她见着我一张怔忪的脸,俯下身来行了个平礼,眼中净是嘲弄。见我不答话,她又开口:“太后莫不要让皇上等得急了呢,不过婉容公主也在里头。”
我听着她的话,愈发觉得她像青鸢。只是青鸢少了一份她独有的不羁桀骜,张狂放肆。
我急急进门,入目的是一袭黄袍加身的永誉站立在五金嵌玉合欢扇前面,负手而立。眼神寂寂,面色平静,仿若一个全无喜悦的假人。于是赶忙停步,默然伫立在门前。
而婉容含着悲伤,微微咬了咬唇,提步而行。永誉感知到了婉容的存在,随即转身。
“你见着她了吧?”永誉话语淡淡,难闻悲喜。
婉容知是指那名沈氏女子,因而点点头:“见着了。皇兄……”
“你也觉得她像故人,是不是?”永誉有些微弯了嘴角,那样莹亮的明黄色刺得我眼睛有些发疼。他朝着婉容走来,内殿里浅黄色的珠帘纱幔随着永誉的走动而轻响出声,迤逦摇曳。
“皇兄,那名女子即便长得像姑姑,也决不会是青鸢姑姑的。”婉容的声音有些颤抖,微不可察的一丝。
“她不是我们的姑姑。”永誉轻轻一笑,明眸皓齿,“婉容,你我从小是由她和如婳姑姑带大的,而你又是我同胞亲妹,我待你自是亲厚。而更多的,是因为你和我,是由青鸢看着长大的。她希望的我都会去做,所以小时候,只要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都不会执意让你去做,而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毫不保留地全部给你。就是因为青鸢让我善待我唯一的妹妹。只要是她说的话,我都会去做的。”
永誉,你有何以执着至此?你我之间,原本就没有多少亲切,然而,即便是与你同胞亲妹,也比不过青鸢的一言一笑么?
“皇兄,为何?”婉容轻轻开口,有些伤怀,“为何会爱上姑姑?”
永誉无奈而又喜悦地笑笑:“我也不愿,可是感情便是如此,该来的总要来,怎么逃都是逃不过的。青鸢,实在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了,只可惜,这一生都没能逃过我。她穷其一生,也没能逃得过这深深宫闱。”
永誉啊,我的孩子。你太执着于此。慧极自伤,情深无寿。
“皇兄执念太过,最后只能伤人伤己。”婉容似是试探着说了一句,“更何况锦亭锦澜几位姑姑早亡,青鸢姑姑必是母后的左膀右臂,皇兄与姑姑此番必是让母后让心透了的。”
“婉容何曾明白感情之事?只要是爱上了,哪怕是相隔天涯海角,有朝一日终会再次遇到的。”永誉朝着婉容摇摇头,而婉容却是喃喃自语:“我何曾不懂?自从遇上那一个人,我的心都早已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晓得的。”婉容浅笑一声露出两个淡淡的梨涡,“皇兄,我晓得的。”
“即是如此,为何不下降?”永誉意欲何为,我不是不知晓。
“我,还想再陪着母后,只消几年。”
那时候的我从来不知,倘若我开口问一问婉容,我的一生都不会因为我的一双儿女伤怀不已了。只是,我无法预知,错过呢,就只能错过。
佛语曰,说不得。
或许,便是如此吧。
“你若执意如此,便这般吧。”他转身背对着婉容,铜漏静静地嘀嗒,“母后让你来的吧?你回去转告她,朕不会冷落令仪,但朕也不会宠爱于她。请她放心,朕的皇后,永远都会是母后的亲侄女,沈家的掌上明珠沈令仪。其它的,不要对朕有妄求,朕给不起,也给不了,否则,最后也只是妄求。”
“皇兄,你这样母后会很伤心的!而且令仪是皇兄的妻子,皇兄作为她的丈夫理应疼爱她啊。母后当年为了生我们,受尽苦楚,连如婳姑姑都险些丧命。母后当年必是心力交瘁,穷途末路了,皇兄今日所做之事,所言之话皆是刀芒,直对母后!”婉容有些难以控制地开口,而我听闻此话只是眼泪漫在眼角,氤氲了一片的视线。
永誉听了婉容的话,身影有些恍惚。倏然再次开口:“你说得对。我于情,对不住青鸢;于仁,对不住天下;于孝,对不住母后;于义,对不住令仪。但我无法,我永远不可能原谅母后。”
“皇兄,令仪何其……”永誉听婉容讲起令仪,随即打断她的话,挥挥手让她退下。婉容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身影恍惚,似是不堪,也再不敢冒犯天威。
我只是为令仪悲伤,为她可怜。
令仪何其无辜?为家族所累,自小就当做后妃来教养。精于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却不为皇上所喜。只是为了沈家的利益,就孤身一人进入皇宫,从此山水不相逢。
这样的女子,该是有多么可怜?
我默然离开,心中烦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