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再次醒来,已是身在长留殿里头了。
身侧的侍婢都退得干干净净,只有永誉一人端着药碗,坐在我的身边出神发愣。
见我醒来,他轻轻问道:“母后还是杀了她么?”
我沉默,没有回答,只因为心已经痛极。
“母后,告诉我,为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永誉的诘问,还是因为心里的痛,我忍不住朝他发泄:“为什么?哀家来告诉你为什么!都是因为你,哀家同青鸢数十年的情分都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也是因为你,我同青鸢最后才至于此地!永誉,青鸢大你二十余岁,你若是纳她为妃,必然引起天下人的舆论,且你待她情深,必然会想方设法地立她为后,以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和轩然大波!你置天下百姓于何地?你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宸王爷为了皇室颜面,不得不将你的婉如阿姊嫁给永稀,而你呢?青鸢陪同哀家数十载,你以为哀家不通情理,你以为哀家舍得让她死?还是说,在你的眼中,哀家便是一个不择手段之人!”
永誉也因为我的话语放下了手中的药碗,直视我道:“母后,你雷霆手段儿臣自愧弗如!母后垂帘听政,重用林家,儿臣到底该不该相信你!当初父皇有意将江山交给你,母后为何不要?!”
我冷笑一声:“这是你的天下你的国,我要来有何用?”
“可你如今又为何要时时过来参政?且儿臣是天子,却事事不得自由!这与你为皇有何区别?”
我摇头:“这迟早是你的天下,我不过是替你分担一二罢了。永誉,这些话,你从来不曾告诉我。”
“母后,那你明知青鸢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还要痛下杀手?”他再度发问。
而我则是道:“青鸢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不知道。但我身为太后,不得不防!明朝时的万贵妃,便是最好的例子,永誉,我不能够掉以轻心!”
“母后,你明知不会发生这些事情的!”永誉再道。
而我只是摇头:“那又如何呢?只是,永誉,你怎能生得此心?”
永誉不再多言,只是与我纠结于此:“儿臣便是爱她,母后为何不允?”
我被他此言刺得心口一疼,正想要说话,如婳便进来,眼中含泪道:“陛下,这是不孝的!太后为了陛下,昔年受尽屈辱!陛下,你怎能出口伤人?!”
“姑姑……”永誉喃喃地看着如婳。
“陛下既然尊我为姑姑,为何要越过情理法去爱上青鸢,陛下明知是有违理法的事情,为何还要去做!”如婳此言大大地伤透了永誉的心,他甫一听闻,便甩袖而去。
而我则是顺着气看着永誉离开的背影,同如婳说道:“罢了,永誉也是可怜人……就是因为永誉没有得到青鸢,才记了她一辈子。他以为他爱的是青鸢,其实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幻影,一个他自己想出的幻影……也是为了忤逆我的决定,他不满我重用林家,也不满我垂帘听政,在朝政上多有置喙。他和玄真一样,性子都倔到骨子里去了……”
我因为青鸢一事,悉数交出了手中的实权,全数将它交由永誉。而永誉接手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因为青鸢一事,我再度同我的儿女们发生了分歧与嫌隙。
令仪等人相继入宫,各人也都是守本分的人。因而并没有让我多费心费神。
加之令仪为人端方温厚,在为人处世方面倒是帮了我不少的忙。
这也令我在力不从心的时候,愈发清闲。
只是唯一不好的,便是永誉的态度。
永誉因为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因此对于我的权威柄移没有做出多大的动容。而且,他所做的事情也让我愈加觉得心烦意乱。
永誉开始频繁地出宫玩乐,曾有大臣来遣人来告知我,但是永誉的态度依旧如此。
他从来不去几位新人那里,只是爱出宫去。
终有一日,他在宫外带回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美丽非常,却是我再熟悉不过了的女子。
曲长安。
长安被永誉带进了宫,从此受尽万千荣宠,堪比从前我在后宫时的风光。
短短数月,从最初的沅嫔到后来的沅贵嫔,晋封之快简直令人侧目。
此事我曾经同令仪商量过,而她只是短短数言:“晋封太快,恐引起六宫非议。”
这话说得极对,如此数言更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如此聪慧伶俐的姑娘,着实是可以同永誉一起携手打造一个盛世天下的。
然而,永誉后来,到底也是让我失望了的。
长安的进宫虽然没有掀起大风大浪,然而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却是难以制止。
而且长安的进宫让久病的婉容也开始频频出门,经常登临长安的长春宫。
我因为青鸢的死,有一度卧床不起。
我开始想念着那个陪了我一辈子的女子,因为我,一直都在耽误着她自己。
我想念着那个爱身着绿衣的女子,那个经常在我失意的时候提点着我的女子。没有她,便不可能会有现在的我。
可是,她却离开了。
我连她怎么服毒自尽的,我都不知道。
我更加不知道,是谁那么大胆竟敢将毒药送予她。
而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永永远远地失去了青鸢。那个为****和为情谊在我与永誉之间痛不欲生,徘徊纠结最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的女子。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不住她。
一直都是。
直到那一****才明白,我才晓得青鸢真正的死因。
长平十一年二月末,夜晚的凉风沁润,渐渐深入我心。我随手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便同如婳出门。
外头夜风凉爽,竟让我回想起十数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我初见无尘的第一夜,他风姿卓然,有如神人。那一晚,他出尘的气质迷了我的心,从此任是天崩地裂,也难将他从我心中抹去。
回首来时路,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我的心境已不复从前,人也和从前的不一样了。
而他们,也再难回到我的身边。
心中犹自想着,随处逛了逛,竟然也逛到了婉容的扶梨宫。我想着,既然也已经来了,倒不如进去看看婉容现今如何,于是也没有让人通传,只是自己同如婳进去了。
进去打算同婉容好好说说话的,却并没有在偏殿见到她。于是好奇地随处走了走,同如婳走到了扶梨宫的东南角。我听说那里开了很多梨花,因此也想要去看一看。
还未走到那一处,便听见婉容的声音自一片梨花树中传出来:“姑姑,婉容来看你了。”
我正惊讶,却也按捺住不进去,且待婉容如何说。
便再听她说道:“姑姑,婉容当时救不了你了,你恨我么?”
“姑姑,我当时记得,我拿解忧给你的时候,你和我说过,人世间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婉容的声音略带了几分颤抖,“姑姑,我只能够帮你到这个地步,而你且告知我,只有婉容真的了解你要什么,婉容真的无言以对。”
“母后为人凌厉非常,婉容听说昔年有许多人折损她手,而母后的手腕也是令我不寒而栗。她很喜欢卿卿姐姐,更喜欢明珠姐姐,她从来都不知道我和皇兄想要什么,只有姑姑你知道。”
“姑姑,我好想你。这个宫廷让我几乎呼吸不过来了,我很讨厌这样的生活,我不希望自己是公主,更不希望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我觉得好累,从未有过的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当了公主是一辈子享福的命,可是这命却让我觉得负累不堪!姑姑,我真的好想你。长安进了宫之后,皇兄便不像是从前的皇兄了。他如今任人唯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姑姑,你若知道,你告诉我,告诉婉容应该怎么做。好么?”
“前些时候,我和皇兄说话,我告诉他不能够这样意志消沉,否则姑姑看了会有多伤心。可是皇兄却和我说,如果你真的知道,那就出现,见一见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兄说了,姑姑,我该怎么办?”
“我很害怕有一天会因为母后的一道旨意就将我嫁出去,我很怕。母后那样铁腕的人,必然有法子让我嫁给我不想嫁的人……姑姑,你若还在,那该多好啊!这样的话,婉容便不是一个人了。婉容现在六神无主,婉容该怎么办呢?姑姑……”婉容渐渐抽泣起来,很是无措的样子。
我的心一钝痛,只觉得呼吸不过来了。如婳轻轻扶住我,目光哀愍地看着举足无措的婉容。
我的心一凉,推开了如婳,便走到婉容的身侧,握住她的肩胛问道:“婉容,你是说,毒药是你给的?”
婉容的眸子清亮分明,但是看着我的目光却是迷离非常:“母后,是的。是我拿给姑姑的。”
“为什么?”我再度问道,“她是你的姑姑,为什么要让她去死?”
“母后,姑姑活在世上,只会让她更加痛苦,她这一生都在为母后周旋,何曾做过自己?”婉容哭道,“母后,以己度人,你不会觉得悲哀么?姑姑为了母后,牺牲了爱情和生命,母后不会难过么?”
我生气道:“你哪里见到我不难过了?嗯?哪里?”
“婉容只见到母后因为姑姑和皇兄而大发雷霆……”婉容如实说道。
而我则是大笑了几声:“好哇!好极了,我的孩子,我的儿女,竟然这样看待他们的母亲!躲避我有如躲避洪水猛兽!”
我觉得悲哀至极,无法再去言说心中苦恨。
被如婳劝慰好了便让她扶着我回了颐和宫休息,我觉得心寒齿冷,心中更觉大痛。然而终究不能够原谅婉容所做所言,于是将婉容禁足扶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