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和令仪明显有过一怔,随即绽颜而笑,缓缓下跪。这一跪牵动她们身上垂下的流苏与琳琅的穗子,令仪发髻上的步摇缓缓摇曳,凤翅上的红宝石与各色的珠串交辉相映,衬得她愈发的珠光宝气,贵态自生。
令仪明黄一色的凤袍没有一丝褶皱,端庄严谨。她跪在念回和长安的前头,挺身而立。显得她与念回长安,一个端华自生,一个清冷孤傲,一个娇柔莞尔。
“臣妾早知会有这一日的。”长安仍保持着端庄华贵的微笑,看向一袭华服锦衣的令仪。
“哀家允许你进宫是哀家的错。”我一脸严肃,眼底蕴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愤愤,“你既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做下那么多自毁前程的事?”
“太后,臣妾也无法。”长安的眼底有着深深的哀伤与怨怼,“臣妾难道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独宠沈念回么?臣妾怎么做得到呢?换做是太后,难道太后就可以么?沈念回哪里及得上臣妾?不过是性癖乖张,桀骜不羁的一个女子!”
“长安,哀家知你辛苦,皇后也是。只是皇帝的心终有一日会有你,你又何必这般极端,最后沦落到今日田地,难以转圜。”母后幽幽一叹,继而目光略含深情地望向远处。
“太后,你教长安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气呢?”原本挂着静谧沉稳的笑容的长安瞬息间目光也带着凌厉刺人的恶毒,“不过是个心机深沉的贱人,如何能得到陛下圣眷?让陛下遭人诟病,果真是不知廉耻!一朝有孕,凌驾于臣妾和皇后之上,倘若让她真的将养一个亲子,臣妾与皇后前景堪忧!陛下待臣妾不过尔尔,臣妾自然要为自己还有母家计量!”
“所以,你便只能害我的孩子了吧?”一直缄默的念回突然开口,声音凄怆残寂。
“你不能怪我,令仪是皇后,只要是皇后不想要的孩子,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上。只因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长安看着令仪笑,笑得有些绝望,甚至是,疯狂。
我本该想清楚的,也原本就该知晓的。这后宫本就是葬送女子的地方,是宫内的玉钩斜。在这纷纭诡异的朱瓦红墙之内,再怎样单纯直泯的心都会变得不堪。就像是长安令仪那样沉稳温婉的女子,都会有这样不堪难测的里子,何况是她人?
“嗯,对。只因你有天下之母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无法对你怎样。”念回死寂灰白的眸子里缓缓溢出几滴无望的泪水,却仍旧扯着嘴角裂开一个略带挑衅的笑容。
“沈念回,你凭什么能够得到皇上的万千恩宠?你也不过是一只纸鸢,不过是长了一张形似故人的容颜而已!”长安回首直视念回单薄的身影,愈加气愤,话语咄咄,“我与皇后,凭什么要容忍你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贱婢?不过是一朝得幸,凭什么给你只居于我之上皇后之下的高位?皇后是沈家的长女,是太后的侄女儿,她有那样令人羡慕的家世!在你出来之前,我得到的是陛下无尽的宠爱……而你又有什么,不过只是神似从前的青鸢姑姑罢了!”
“我就知晓,如果不是宽宏大量,胸怀若谷的皇后示意的,又怎么会在我的玉琉殿走漏了消息?”她冷冷一笑,眼中尽是自嘲自讽之意,眼神又不自主地瞥向令仪,“连你也都知晓,那么,便只有我一个人犹在梦中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响,怕是永誉也听从了沈念回和曲长安的话,要对令仪也产生怀疑了。
“住口!”长安怒不可遏,凤目微垂,却始终带了一抹凌厉瘆人的眼神,“你对陛下何曾有过真心?自以为入宫之法天衣无缝,你难不成不晓得人外有人么?不过只是浅薄无知的皮毛罢了!”
“沈令仪!”永誉怒极,忽而转首直唤令仪闺名。
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也是在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布满了失望的神色。我想,自今日起,她与永誉再无可能。破镜尚且还能重圆,可是心都分离了,怎还有机会再次得到转圜的余地?
令仪是压抑了许久了的,这一回终于苦笑着说道:“你终究还是因为旁人而不信我。”
“母后,你既然口口声声地道出念回的种种恶行,那么,你既已知皇后手法,又为何不置一词,任由她胡作非为?”而永誉嗤的一笑,无所谓似的手握成拳,“只因为她是母后母家之人!朕想要立念回为后,母后阻止。若母后从无半点私心,又岂会拒绝朕?同是沈氏女子,谁又比谁高贵些了?皇后身为中宫,却不能约束掌管后宫。身为天下之母,却至今无一子嗣。”
“皇帝是否太过强词夺理?”我微微有些气恼,发髻上的点翠有些散动,我却无动于衷,“皇帝流连沈选侍处,长久不往凤仪宫去,皇后又怎样绵延后嗣?皇帝将后宫琐事皆交由沈选侍与斐贵妃,斐贵妃也就罢了,她本就担得。可沈念回算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贱坯子,竟也劳得动皇帝来对哀家兴师问罪?皇后从未有过六宫实权,如何过问得了?更管不住这一起子争宠夺爱的嫔妃了,不是么?”
永誉听得有些呆滞,倏然一笑:“母后所言极是!只是母后容不得念回,那么,朕自然也容不得皇后了!”
我与众人未解其意,只含糊着。
永誉冷笑:“皇后沈氏,德行有亏,上不侍奉,下不约束。未得持恭慎行,出言惑人。残害皇嗣,戕害嫔妃,扰乱内闱,言涉前朝。朕甚哀之,恐其不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朕心甚伤,特废去沈氏皇后之位,迁居冷苑,无朕旨意,终生不得踏足别宫。”
“皇兄!你竟也疯魔了不成?母后言语过虑,皇后言行偏激,夫人心智蒙尘,难不成皇兄真的当真而较了么?!”婉容一时听不下去,哪管什么宫规戒律,只是逮着机会便为令仪审旨讨饶道。
“皇帝,你人大心也大了,哀家竟也管不住你!好啊,到教的哀家天诛地灭才罢!果真孝顺之至!”我气的两腮铁青,唇角泛白,现下任是哪个得脸面的奴婢也不敢上前去扶着,只得是我从家里带出的如婳上前来为我去顺着气。
“母慈子孝,母后焉知不是素日里教护不当,失了分寸?朕与婉容,有那个是,母后亲手带在身边长大的?”永誉嗤的冷笑道,“且不说旁人,唯独就只有如嬅姑姑与青鸢姑姑佑护着。虽是父皇最为宠爱的两双子女,可是从小却从未有过母后的关爱,即便是身处锦衣玉食之中,心也早已冷透了!”
我听着这话,方才一惊一诧。
我是第一次听见永誉唤青鸢为姑姑。那时候,永誉一直钟情于青鸢,也不愿意正视两人辈分。这是我第一次听得,永誉之心难不成真的给了念回么?
“原是哀家的不好!自小就未曾关爱你们。”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听了永誉的话如醍醐灌顶般自悔自责,“也怪不得你们怨怼于哀家。只是,哀家所做皆是为了你们好。皇后贤德仁慧,必是后宫之表率,而哀家未曾想到的,就是,皇帝不中意她。嫔妃能不争便不争,皇帝偏生要为了旁人违拗哀家的心意。令仪有哪里的不好,竟叫皇帝这般的假意相待?青鸢为了皇帝自缢,哀家本就懊悔之至,如今倒是平添了一个清涴夫人,皇帝你这不是打哀家的耳光,叫哀家失了脸面么?”
“原来母后在意的只是脸面?”永誉冷笑,“令仪哪里都好,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沈家的女儿,母后所立的皇后!”
“原来皇帝是不喜哀家所做?”我原本铁青的脸霎时间变得灰白灰白的,“母慈子孝,皇帝指的是要哀家待你仁慈,皇帝你才会待哀家孝顺?是这样的吗?”
永誉铮着脸不答话,我有些站不住脚似的扶着鎏金的御椅坐下。
“皇帝,回答哀家!”我怒气未减,身侧的如婳看得不由一阵阵的心惊。
“母后,皇兄他……”婉容赶忙去到我面前,直直跪下。
“住口!”婉容原本是想要求情的话,瞬间被我厉声打断。为此,她原本直立着的身体,似是没了支撑,不由向后软去,只得用双手撑着地。
“想我林嫣然历经一生,今日之事实属是我的报应!你们如今都大了,我也该早日去了才是,留在这里,少不得要碍着你们的眼!”我突如其来的谴责让众人皆是一惊。我自回宫以来一直以来都是端重自持,款款大方的,今日之事,的确是他们做得太过,使我心寒彻骨,这般的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