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台,高二十八丈,长八十一丈,面临长水,弥水汤汤,背倚神都,雄城浩荡。楚之极盛时,楚王登台大宴群臣,放眼望去,长水之上,黄龙战舰、玄龟战船,纵列排布,江水似溢;龙岭之下,披甲锐士、执戟武卒,旌旗飘扬,遮天蔽云!楚王微醉,举樽敬苍天道:太一兄,孤王战船可威武否?又斟酒敬江水道:河伯兄,孤王儿郎可雄壮否?倏忽自饮,猛掷樽于地道:我大楚已无敌于当世,空置这威武战船、雄壮儿郎岂不可惜?太一兄、河伯兄,汝等可敢遣十万天兵、八部水族与孤王战上一场?!
大楚往昔强盛如此,然此夜朱雀台上月明星稀,豁达江面竟见不得半点的渔火。台上华灯尽掩,四下萧条,江风瑟瑟,平生几抹凄凉意,好似英雄迟暮。但朱雀台上边缘的白玉栏杆仍然很新,并未沾染上什么灰尘,显然不久前还是有人时常擦拭着的。而这座象征着大楚王权的朱雀台事实上也并非是空无一人,朱雀台上雕刻有巨幅图案,自外而内分别是农耕图、出猎图、捕鱼图、易货图、祭祀图,祭祀图的正中,也就是整个朱雀台的中心位置,又供奉着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
神像高达六丈,通体暗红,不知是由何等材质雕刻而成,振翅欲飞,栩栩如生,赤色双目尤为传神。朱雀像脚下有一人盘膝而坐,那人闭目养神,借助月光依稀可辨是一青年男子,他长发飘散如泼墨,一身鲜红袍子极为惹眼。袍上有朱雀,华贵庄严,鲜活欲出,恍惚间竟真能看到一道朱雀虚影盘旋在他周围,如此人物,超凡入圣,举世罕见。
更罕见的,是悬挂在他头上两柄近乎五丈的惊世巨剑。两柄巨剑不知是何等材质铸成,悬空漂浮,流光溢彩,淌动的光华掩盖住了剑身模样,却遮挡不住巨剑焕发出的夺人气势。以青光为主的巨剑光华柔和,徐徐如沐春风;以红光为主的巨剑则光华灼人,侵掠如炙烈火。两剑一前一后将青年男子及朱雀神像挟住,另有九柄大剑拱卫在外。大剑长近三丈,悬空而立,光华流转,隐约可辨剑身刻有山河纹,九剑成浑圆。浑圆外再有十三小剑,剑光夺目,皆非凡品。三层合计二十四剑呈剑阵,剑柄倒悬,一旦发动,恐须臾间便能将阵中青年及朱雀神像绞杀成齑粉!
三人登上朱雀台,剑阵不为所动,显然乃是由这三人一手布下。三人中居左一人为威风凛凛将军,四十左右年纪,杀气腾腾,一身铠甲鲜血淋漓,殷红血珠顺着刀尖滴下,落地成花;居右一人为头戴斗笠的江湖术士,年纪相貌无从辨认,身披漆黑斗篷,斗篷上绘有星相图,高深莫测;居中一人束金冠,扣玉带,着白虎啸山袍,年纪约莫长那阵中青年几岁,三十上下,星眉剑目,大步流星,神俊异常。
三人行至距离赤袍青年约莫七八丈处停下,面貌神俊,隐隐有无上威严的男子轻声道:“小雀,大楚已亡,降了吧,朕封你为王,保你南宫家世代荣华,与我大秦同寿。”
浑身浴血的将军动了动,但被自称为朕的神俊男子拦住,将他要说的话堵了回去,江湖术士似乎受不了这袭人江风,轻微咳嗽了几声,并未说话。
南宫小雀仍然盘膝,不曾睁眼,江风猎猎,黑发斜舞,他平静道:“石头,我们有多久未曾见面了?”
南宫小雀声音沙哑,声音里流露出与他年纪颇不相符的睿智。神俊男子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忍,沉默片刻后,轻叹道:“已有十二载,当年我们正值年少,意气风发,携手仗剑游走天下,那段时光算得上是朕……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
神俊男子闭上眼深吸口气,江湖术士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真气暗渡,他的脸色好歹舒缓了些,他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绣荷包,包里是两枚形似干桂圆的物什,他捧着荷包,对着南宫小雀,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道:“阿渔让我带她来这里,好好的看你最后一眼,她说她活着的时候欠你一双眼睛,死后欠你一辈子。”
雄武将军愤怒的瞪着南宫小雀,握刀的右手青筋暴涨。在秦国人人皆知浩荡森严的宫苑中有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她是秦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是即将登基为帝的始皇之妹,她集万千宠爱在一身,她的天真烂漫,她的纯真无邪,是那个总是充斥着肃杀之气国度最为美妙,最为温暖人心的风景。
人们都认为她是属于秦国的,属于天下的,儿郎们都甘心为她赴死,她注定一辈子都要站在那重重宫闱的楼阁之上受人仰望。可十三年前的某一天,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跟随着她那个同样不甘寂寞的兄长偷溜出宫,他们离开了咸阳,离开了秦国,兴奋的闯荡江湖,行走天下,并在云梦泽上那个淅沥沥的下雨天里,她遇到了躺在一叶扁舟上,呼呼大睡的他。
她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初次见面就踹了他两脚,一双色眯眯的眼睛老是乱盯什么?有辱斯文。他对她也很不满,小小年纪就凶巴巴的,白长了张无暇忘俗的脸蛋,以后还怎么嫁人呀?
欢喜冤家,相忘江湖。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战云密布,西方的鼓声擂响了伐楚之战。神情严肃的兄长带着她返回咸阳,分别的那一夜她哭得梨花带雨,这是她第一次领略到伤心的滋味。潜伏的大楚谍子奉命来扣押他们兄妹二人,为了救她,他失去了那双温柔的双眸,鲜血夺眶而出,她哭得更伤心了,他笑着说哭花了脸就一点都不漂亮了,快走吧。
她兄长就真的带着她走了,抵达咸阳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的心已不再属于大秦,不再属于天下。
自那以后的十二年里,她每日都在秦宫西苑登楼远眺,秋千晃动,摇摆的是思念他的心,蹴鞠骨碌,滚动的是无法掩盖的伤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相思成疾,痛煞人心!
半年前,雀儿渡一战,秦军奇袭得手,楚军战败,神都门户大开,二十万大楚儿郎陈尸江中,长水为之不流!听闻他身在军中,以身殉国,葬身鱼腹,她终于病倒了,但她仍在等,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一个月前,神都外城陷落,有人送来了他的铠甲,她抓住铠甲哽咽没有哭出声,她咬破嘴唇笑着说,她的男人不会死的,她还要等,可是她的身体已经等不下去了。在那个雨声淅沥的寒夜里,她终于闭上了眼睛,临死前一向懦弱的她自剜双目,命人送到前线她兄长手里。
一代倾国佳人,香消玉殒。
南宫小雀身体颤了颤,好似风中烛火。他抬起纤长苍白的手指,那只不过黄雀大小,仅仅多了几根狭长尾巴的朱雀虚影绕着他的手指飞向神俊男子,自他手中衔来那枚荷包。神俊男子并未阻拦,任由朱雀盘桓数圈将荷包送到南宫小雀手中,南宫小雀温柔自语道:“真是个傻姑娘,我为大楚国运而弃你,你为何还要痴痴等我?说什么你欠我,明明是我这个负心的人欠你才对。就算当初你留下来,我父兄如何容你?你父兄又如何看你?你我生在帝王家,皆是身不由己。你曾说你我要是能像雀儿鱼儿那样自由自在的该多好,可雀儿跟鱼儿之间终归隔着一条大江啊!你这条鱼儿本可在水中幸福安康的游一辈子的,只要你过得好,即便我死后堕入修罗我也无怨无悔,可你为何要如此的犯傻,游到岸上来呢?”
“如果有来世,我愿做水底的一块石头,不惊扰你,不弄哭你,就这么静静的看你在水里游来游去。你幸福,我也幸福,你过得不好,至少我还守在你的身边……可是我这样的人又哪来什么来世呢?死后肯定是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不,连地狱都不用下了,会直接魂飞魄散的。”
南宫小雀神情怆然,却也无限温柔。神俊男子皱眉道:“小雀,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交出传国玉玺罢。”
南宫小雀一脸阴霾,不为所动,他双手护心成印诀,朱雀一声凄厉长鸣划破夜空,仅仅黄雀大小的朱雀虚影绕着他不住盘桓,每盘桓一圈,虚影就愈加清晰一分,并且变得越来越大,流光溢彩,威势逼人。
但朱雀赤红色的躯体竟然掺杂了一丝诡异的黑色,神俊男子及那中年将军皆未察觉到这一点,唯独江湖术士陡然变色道:“小心,此人一身修为本已登峰造极,现在他竟然妄图转嫁气运,堕入那仅记载于《帝释心经》中的修罗道。孽障,你可知如此逆天行事,死后将被打入黄泉海底,永世不得超生么?”
神俊男子怒斥道:“小雀,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朕手,楚国国运已不可逆转,你如何螳臂当车?!”
南宫小雀平静道:“逆天行事?逆天行事的岂止是我?设下阴阳大阵,诱发异象,坏我天时;五凤山下请三尸,养九虫,更于龙岭地底豢养恶龙,破我地利;蛊惑我两位王兄挑起王霸之争,乱我人和。这些哪件不是逆天行事之举?你们就不怕遭天谴了?”
神俊男子朗声道:“为我大秦千秋万世,有些牺牲在所难免。只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手握天子、诸侯、庶人诸剑,我大秦基业便牢不可破!”
南宫小雀冷笑道:“牺牲?果然又是你们这些阴阳术士在捣鬼,你们所图究竟为何?短短十二年便助西秦鲸吞我大楚,好大的手笔!”
江湖术士淡淡道:“天命如此,我辈不过顺势而为。”
南宫小雀大笑道:“好一个顺势而为!石头,不,秦帝,你当真以为我大楚气数已尽,只堪如此么?”
身份自然是大秦皇帝的神俊男子欲言又止,迟疑道:“若你参战,楚国国运可延二十载,只可惜楚王老迈昏庸,误信谗言,使你坐困这朱雀台,眼睁睁看着楚国大好河山落入朕手。”
南宫小雀摇头道:“非是坐困,画地为牢而已。大楚国运衰竭,纵使延绵,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充其量与你西秦划江而治,但终归要为秦所并,气数断绝。你冀秦国千秋万世,我没那么大的野心,没有任何一个王朝能够永世长存,我只希望大楚能够国运延续,在下一个王朝更迭的过程中,能问鼎江山而已。”
大秦皇帝威严道:“我大秦永世不倒,何来更迭?南宫小雀,你莫要痴人说梦!”
南宫小雀依然摇头道:“石头,你我皆清楚,这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哪有不倒的王朝?纵使强盛如我大楚者,亦逃不过一朝崩塌的命运。我能做的,便是让大楚气数塌而不断,用大楚二十年的苟延残喘为后世五百年的鼎盛荣光埋下一线气机。”
大秦皇帝沉默片刻,叹道:“小雀,你这样做真的值得么?你知道朕肯定要不惜一切去毁掉楚国生机的。哪怕只有那么一线希望,你也要拿楚国二十年国运去换?”
南宫小雀轻声道:“我在朱雀台上参悟十二载,未曾离开过一步。八年前我侥幸窥得天机,在九重天上见到了一块石碑,上书八字谶言。”
大秦皇帝神情陡变,右侧那名江湖术士更是前踏一步,两人均是喝道:“何字?!”
南宫小雀缓缓睁开眼睛,那本该空洞洞的眼眶里,竟然嵌入了两颗赤红神目,已经盘桓至六丈大小的朱雀虚影与南宫小雀身后的巨大神像合为一体,朱雀神暗红色的体表在一刹那间蓬起火焰变得赤红,一声尖锐雀鸣亦随之穿透云霄,直达九天,朱雀舞翅,俨然成一活物,南宫小雀站起身,以无上神威,一字一顿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大秦国祚延绵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