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搁在往年，如今这初春时节，安陆县城早已是繁华锦簇的大好光景，即便下上几场雨，那也是讨人喜欢的“润物细无声”，撑上几柄油纸伞，少不得有大家闺秀相约踏青。
可今年开春因为八斗米道掀起的这档子事儿，大批客商滞留城内，近千甲士涌入城中修葺城墙，戒备拱卫，冰冷的铁甲无风自起三分寒，明亮的刀刃未冻却也冷胜霜。安陆县人心情沉重，战事一起，谁知道这浮萍命运将会漂泊至何等境地？
风雨已至，雷霆将炸，此时县城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挑拨县人们紧绷的神经。可就在这等压抑沉重的氛围里，却有某人捧着俩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轻松写意的散漫走在行人匆匆的大街上。此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瘦削，相貌平平，即便穿着身皮甲也是个丢在人群里便再也捞不出来的货色。
他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瞅到聚鲜楼外围了不少人瞧热闹，他兴致大起，俩红薯一个嘴里叼着，一个手里攥着，拨开人群就往里挤。可他身材实在太过瘦削，气力不济，踮起脚来也难以窥测一二，急得他嘴里“呜呜”叫个不停，直到有人呵斥围观的百姓退开，前排的好事者整齐划一的往后退了两步，还在卖力往前挤的某人只觉得前边一空，一个踉跄他就扑倒在地。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达成目的，从围观队伍的末端一下子变成了极为突兀的最前者。稍微有点遗憾的是前扑过程中他没有及时刹住，嘴里叼着的红薯戳在地面，某人还算果决，顾不得烫立即咬断红薯，但下压的力道还是使得后半截红薯直接捂到他面门上。
等到某人随意抹掉脸上的红薯渣，看清楚眼前的情形，瞅到被押解的那人，递过手中攥着的红薯兴致勃勃道：“闷葫芦，你看老子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过……”
某人瞅到这架势是有点儿不对劲，话还没说完便硬生生的噎住，那已翻身上马的骑都尉冷哼一声，睬也不睬，挥手道：“带走。”
那身材瘦削的少年军卒赶紧的蹿到前头，拽住缰绳，急忙摆手道：“等等等等等，大人，这闷葫芦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您要把他带走？别看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但他有点儿缺心眼，脑子里少根筋，您就大人有大量，把他当个屁给放了得了，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要不然多损您身份啊，您说呢？”
少年军卒年纪虽轻，可言行举止却是老兵油子的调子，要多狗腿就有多狗腿，尤其是说到放屁的时候，还用手摸了摸屁股，作势一吹，云淡风轻模样甚是陶醉，俨然一副高人姿态。
那骑都尉抡起鞭子向他狠狠抽去，少年军卒抬手抵挡，“哎哟”叫唤个不停，蹦蹦跳跳模样好不滑稽，骑都尉冷笑道：“你一个小小的火头兵也配跟本都尉讲话？滚一边去，要不然连你也一并拿了。”
两名甲士作势上前就要把那少年军卒拿下，少年军卒急忙摆手道：“别别别别别，嘿嘿，大人果然武功盖世，这几鞭子抽下来，抽得我是神清气爽，精气神十足，莫非大人是以鞭代指，给小的打通奇经八脉？高，实在是高明。只恨小的资质驽钝、福缘浅薄，琢磨不到大人神功精要，惭愧，实在是惭愧。”
少年军卒懊恼不已，骑都尉握住鞭子饶有兴致道：“你这小子倒有点意思，你是哪个营的？”
少年军卒赶紧答道：“启禀大人，小的是王都尉麾下铁字营军卒，王都尉平素里对大人您可是赞不绝口，只恨没有结交的机会，小的能先王都尉一步瞻仰大人您的风采，这可是积了几辈子德才修来的福分，等回去了小的一定禀报王都尉，大人您的风采比之传言尤胜一筹，王都尉若是再不趁着这个机会登营拜访，以后怕就没这个机会啰。”
骑都尉皱眉道：“此话怎讲？”
如今战事将起，说没有见面的机会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骑都尉语气阴沉，本来以为事态有所转机的好事者不由替这少年军卒捏把冷汗，惹得这位都尉大人怒起，他一个小小火头兵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少年军卒贴着笑脸道：“等平定了这帮乱民，大人您积累战功，早就荣升校尉甚至在将军府占有一席之地，小小的都尉哪能入大人您的法眼？大人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少年军卒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骑都尉满意点头道：“你这小子军职虽居末等，但眼光还是不差的。也罢，看在王都尉的面子上今日就放了你们两个不再追究，来呀，松绑。”
押解玉面白狐脸的甲士替他松绑，少年军卒点头哈腰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闷葫芦，还不快过来谢过大人的恩德？百里鸿鹄，你个狗日的，还不过来，愣着干什么？你过来啊！”
少年军卒见玉面白狐脸不为所动，低声呵斥，情急之下过去拽他，好事的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都道这人难道傻了不成？袍泽费劲为他开脱，好不容易得以松绑，却仍怒目而视，这不是把袍泽往火坑里推吗？
名字是百里鸿鹄，一头一尾谐音又恰好是“白狐”的年轻军卒正气凛然道：“我本无罪，为何要道谢？不分青红皂白便擒拿军卒，此为目无军纪，无辜民女惨被恶徒调戏，不仅不依法惩治恶徒，反而将无辜民女带走，此为蔑视王法，眼里无‘军纪’、‘王法’四字，何来恩德？刘都尉，你可知你犯下的滔天大罪吗？”
骑都尉刘彪脸色霎那铁青，围观百姓皆是哗然，一个小小的火头兵居然敢公然顶撞都尉，即便他说的是实话，可战事将起，小小的安陆县内，谁能奈何统兵两百的骑都尉？刘彪随便安个罪名就够他死上十次了！
少年军卒听得百里鸿鹄说出这等义正严词的话，心里早把他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刘彪冷哼道：“滔天大罪？你倒说说本都尉罪在哪里？不分青红皂白？本都尉亲眼看到你在酒楼内行凶伤人，人证物证俱在，何来无罪一说？至于这女子，本都尉怀疑她与乱民勾结，意欲行刺本都尉，将她带回营中详加审讯，有何不妥？你区区一个火头兵，性命犹如蝼蚁，居然妄谈‘军纪’、‘王法’，当真以为本都尉不敢杀你吗？！”
即便有酒客目击到酒楼中发生的场景，可这等情形下谁敢站出来作证？带回营中审讯？怕是要审到床榻上去吧？不少人为此不齿，却也只能围观，不敢吭声。
少年军卒见势不妙急忙上前充当和事佬，“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闷葫芦脑子有点问题，平时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一旦开口说话，这嘴巴就臭得不行，大人您有大气量，等回去了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你个狗日的，大人玩弄几个姑娘……呸呸，我这臭嘴，大人审讯女犯这能算事儿吗？关你屁事？非要出来多管闲事瞎捣腾，快点走，看老子打不死你。”
少年军卒踹了百里鸿鹄两脚，还不解气，抡起红薯砸到他脸上，那刘彪脸色总算好看了点。但百里鸿鹄站在原地，任由少年军卒如何拖拽都不为所动，不卑不亢道：“国法不可乱，军纪不可违，眼睁睁的看着弱女子蒙冤受屈，饱受欺凌，我做不到。平安，你若不想惹祸上身，尽管离开，今日他若不放人，我绝不罢休！”
名唤楚平安的少年军卒脸都快被百里鸿鹄给气绿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先前在酒楼内受伤不轻的目盲老人周德兴颤颤巍巍的追了出来，周德兴扑倒在地，嚎啕大哭道：“你们这些畜牲，还我孙女，你们还我孙女！”
周德兴哭得悲怆人心，可此时着实是不合时宜，刘彪手按腰刀，一声冷笑，几名甲士立即向周德兴靠去，眼见得周德兴将难逃横死街头的悲惨下场，楚平安一个箭步过去抬腿把周德兴踹倒在地，踹翻后楚平安又补了两脚，破口大骂道：“哪儿来的老杂毛？嗷嗷嗷的哭丧啊这是？没瞧见大人在这儿，冲撞了大人你吃罪得起么？也就这位现在的刘都尉刘大人，未来的刘将军心善，不和你一般计较，不然非打死你不可。”
百里鸿鹄快步过去将周德兴扶起，怒目而视道：“平安，你怎可如此？”
满脸挂满晶莹泪珠儿的雪燕也挣脱过来，眼泪汪汪的看着百里鸿鹄，似乎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楚平安瞅了她一眼，迎上的却是冷漠目光。
楚平安自嘲道：“每次都是你多管闲事惹出一档子破事儿来，老子来给你擦屁股，然后你当高大伟岸的英雄，老子去当狗熊，唉，谁让我娘没给我生一张颠倒众生的妖孽脸蛋呢？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老子就当是行善积德吧。其实老子也挺颠倒众生，也挺妖孽的，只是爷的风骚，世人太肤浅，看不懂哟。”
楚平安这番话说得很轻，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听到，那抹淡笑一闪即逝后，他叉着腰指着百里鸿鹄鼻子大骂道：“喝，你个狗日的还敢顶嘴？你以为你活到现在凭的是什么？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不是刘大人菩萨心肠不与你我计较。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冲撞刘大人，事情会变得这么棘手么？”
这头骂完百里鸿鹄，楚平安又狗腿的跑到刘彪身侧点头哈腰道：“嘿嘿，大人，那狗日的就是死鸭子嘴硬，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嘴上就是不饶人，您说他这样的性子哪能成事儿啊？白长了一张小白脸了，也就念着在一个灶头吃饭的袍泽情分，要不然我第一个替大人您把他给收拾掉了。大人呐，您看，那小姑娘年纪实在是太小了点儿，一看就是个雏儿，吹拉弹唱她哪会啊，肯定不懂得如何伺候大人您，哪有春风楼的姑娘们伺候得舒坦？万一她手法稚嫩哪儿没如大人的意，惹得大人动怒，这战事将起，实在不是件好事儿啊，大人，所以您看这……”
楚平安后半截的话同样说得很轻，大概只有他和刘彪两人听到。没人注意到雪燕脸颊飞上一抹绯红，又羞又恼，只是这些都被那晶莹泪珠儿给掩盖住罢了。
楚平安和刘彪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刘彪虽然在马背上，但仍然轻而易举的一脚把楚平安踹翻。楚平安不以为意又到刘彪身旁候着贴着笑脸，刘彪指着他笑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点花花肠子，本都尉初来乍到，不大清楚本地的行情，你给说说这安陆县都有些什么好去处？”
楚平安谄媚道：“大人，您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这安陆县逍遥快活的地儿共有四处，刚才小的说的春风楼，在城西，隔着四条街，倒个拐就到了，楼里的花魁阑珊姑娘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是那张樱桃小嘴，玉人吹箫别有滋味……”
刘彪又是一脚把他踹翻，瞪大眼睛道：“你他娘的敢先老子一步去逍遥快活？”
楚平安急忙摆手道：“小的哪敢啊，自古美人配英雄，像阑珊姑娘那样的花魁，自然也只有大人您这样的大英雄才能般配啊，小的区区一个火头兵，连捧鞋都没资格啊。您说是不？”
刘彪这才满意点头，挥手道：“继续说。”
楚平安道：“城东迎春坊的花枝姑娘，尤擅马踏飞燕，那抹腰肢据闻一只手都能捏出水来，这不正是为大人您准备的吗？大人要是玩儿得兴起，城北的福来坊，城南的多金坊，都是销金快活的好去处，前面的玩儿牌九，后边的玩儿骰子，以大人的鸿运，想不大杀四方都难啊！”
刘彪大笑道：“好，看在你如此有孝心的份上，这姑娘就赏给你了，至于这个小白脸么……”
楚平安谄媚笑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闷葫芦，还不快来向大人道谢？”
百里鸿鹄不为所动，刘彪冷哼道：“至于这个小白脸，他冲撞了本都尉，除非跪下来向本都尉磕头求饶，若不然，本都尉定要将他带回营里治罪！”
百里鸿鹄不卑不亢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高堂，其余人等，一概不跪。”
刘彪冷笑拔出腰刀，此时不仅是楚平安，连围观的百姓都在心里骂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千百遍了，膝下有黄金？这黄金能有命值钱吗？
十几名甲士将百里鸿鹄重重包围，后者前踏一步，握手成拳，气势不逞多让。楚平安见状不妙，情急之下扑通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道：“大人仁德，闷葫芦冒犯之处，由小的代为赔罪，虽说小的也恶他这等执拗性子，可身为袍泽不得不管啊，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楚平安整张脸都贴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泥浆，百里鸿鹄手背青筋凸起，楚平安死死抓住他的脚，恰逢此时，一骑驰来向刘彪禀报军情，刘彪扬手道：“本都尉有要务在身，看在这小子为你苦苦求情的份上，本都尉放你一马，但别再让本都尉见到你这副嘴脸，下次再见到，可就没这么容易罢手了！”
楚平安连声道谢，十几名甲士翻身上马，纵马离开。那在外围围观的十几名兵痞看了场中一眼，为首的青壮汉子欲言又止，还是带着这帮人离开。其余百姓有几人上前安慰了周德兴爷孙几句，楚平安拍了拍身上的泥点，拣起地上已经冷去的红薯，撕掉沾了泥浆的红薯皮，咬了两口，索然无味。
百里鸿鹄摇头道：“平安，你大可不必这样的。”
楚平安轻松笑道：“我知道你厉害，一个能打他们十几个，但这里是在城里，不是打了闷棍就可以跑的羊肠小道，打退这拨还有下一拨，几百号人你打得完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能够成功出城，全身而退，这对爷孙怎么办？老的还不被他们当场打死，小的你以为能在一群兵痞里沦落个什么好下场？等他们玩儿腻了还能活命，卖到青楼去已经算是万幸了。”
百里鸿鹄沉默不言。
楚平安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年头黑白颠倒，泾渭同流，就算菩萨心肠的想去做件好事，一个不留神就捣腾成坏事了。所以这好事不如不做，做了也是白费力气。稍微低下头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硬着骨头往刀刃上撞，和自己过不去呢？”
百里鸿鹄摇头道：“老师曾言，大丈夫当心系天下，威武不能屈。一旦卑躬屈膝，便是折了心性锐气，于武道一途大有折损。”
楚平安苦着脸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江湖高手武不武道不道的，也不懂大丈夫啥啥啥的大道理，反正我师父是跟我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真到了非跪不可，又不想跪的时候，就把对方当成个死人吧，给死人下跪，就没什么拉不下脸的了。”
百里鸿鹄诧异看了楚平安一眼，兴许觉得这个论断颇有意思。
楚平安抹了抹自头发淌下的雨珠儿，低着头轻声道：“但把人当成死人，与真的变成死人，终归还是两码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