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龙夏王朝的官秩品级,都尉与县令同为七品,若是都尉大人来访,本该是与县令同席共饮的,如今却是一个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威风凛凛的拍着惊堂木,一个则被衙差摁在板凳上挨板子,两者的待遇差别也忒大的,衙差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儿,也不敢再继续手中的动作,板子一时停了。
刘县令老眼昏花,并未看清那块掉落在地的腰牌,喝道:“为何停下?”
衙差颤巍巍道:“启禀大人,小的不敢再打。”
刘县令奇道:“这是何故?”
衙差低着头道:“小的不敢打和大人您位居同品的都尉大人。”
公堂之上众人均是一惊,纷纷将目光移向那名正捂着屁股哎哟叫唤的年轻小子,显得有些难以置信,都尉?且不说他的年纪是否能够胜任,刚才他可是给人留下了刁民印象的。以他的行事风格,若真是都尉,恐怕早就把这公堂给闹得鸡犬不宁了,非得要挨上一板子才来亮出身份?众人狐疑。
疑的不止是一干众人,连楚平安自个儿都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但他眼珠子转得贼快,很快就想起这块腰牌是宰了刘彪之后,从他身上顺过来的,他的本意只是拿这块牌子去闷葫芦和褚肥圆面前炫耀炫耀,作为宰了刘彪的凭证,却没料到能在这等时候救他一条性命。
当然一块牌子不足以确保他能活命,他能靠的只有他自己。
楚平安拣起腰牌,一瘸一拐的从条凳上爬起来,虽说就挨了一板子没什么大碍,充其量不过是皮外伤,可那衙差下手真狠,楚平安笃定主意这辈子都不想在公堂之上被人当作犯人审讯了,那种命不由己的感觉真难熬。而他现在必须要熬过这一关。
因为那块腰牌的缘故,衙差没有拦他,楚平安晃了晃手中的腰牌,理直气壮道:“老子就是彪字营的楚……刘彪刘都尉,还不快把他们都给放了。”
刘县令没料到事态会出现这等翻转,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薛捕头,薛捕头平静道:“这块腰牌不知真伪,呈上来检验一番方能做定论。”
刘县令点头称是,当即让衙差呈上腰牌。楚平安紧攥着不放,冷笑道:“待我交出了腰牌,你们是不是要说仅凭一块腰牌难以证明老子的身份,还需要到州府去核查,是么?”
楚平安说的“你们”,其实单单指薛捕头一个人而已。他算是瞧明白整个公堂刘县令老迈昏庸容易糊弄,就这二十多岁,看起来还人模狗样,仪表堂堂的捕头大人棘手些,不把他拿下,甭说一块小小的都尉腰牌,就算有将军府上的印信在手,他也不见得能逃出生天。
薛捕头道:“按照律法,自然如此。”
楚平安厉声道:“难道为此耽误了紧急军情也在所不惜?五天前安陆城破,老子带着我兄弟拼死杀出重围,赖着这条贱命不死,为的就是将紧急军情传递到州府的大人们手中,赶了三天路下来,我们几人精疲力竭,察觉到附近已遍布八斗军的耳目,为了不暴露传递军情的目的,老子便心生一计,让手下兄弟故意去调戏那位身手不俗的姑娘,让她把我们当成是采花贼一路押送,这样方麻痹了那些八斗军的耳目,顺顺利利的抵达了安平县。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那位姑娘隐情,便闹出了这样一出事来,本以为县令大人心如明镜,能够看出我等几人的苦衷,却没料想做出如此判决,耽误了军情,这等大罪,可是你我吃罪得起的?”
楚平安顿了顿,又道:“至于证明身份……老子奋勇杀敌,报效国家,县令大人,你且看看这算不算得上是凭证!”
楚平安说罢一把脱掉上衣,露出后背,柳菁菁所站的角度正好能将楚平安的后背一览无遗,她满脸震惊,沟壑纵横如棋盘,究竟是怎样的身躯,才能承受得住如此多森然见骨的刀疤!
就在这满堂皆惊的时候,薛漱石薛捕头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道:“羽虫三百有六十。”
这有点江湖暗语黑话的意思,类似于破庙里典雄信问他走的哪条道,烧的哪炷香。不过在楚平安的见闻阅历的,却是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句黑话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薛捕头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变得阴冷,楚平安一咬牙,决定随便说个模棱两可的话暂且应付过去,他算是瞧出这薛捕头没他想象中那么简单,这话要是接的不对,保不准这条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的小命就又没了,他正要开口,忽然一个慵懒的声音应道:“我有天网结蛛丝。”
楚平安恼怒陆吟逍这孙子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种时候跑出来接话,要是把大伙儿都害死在这里,那该如何是好?正要呵斥,薛捕头皱眉又道:“提竿扑蝉?”
陆吟逍打着呵欠道:“捕风捉影。”
薛捕头神情凝重:“花前月下?”
陆吟逍笑眯眯道:“一剑穿心。”
楚平安是听不懂这俩人是在打什么哑谜,不过陆吟逍说完“一剑穿心”四字,那板着张脸拽得不行的薛捕头骤然冷汗淋漓,薛捕头拱手,郑重其事道:“几位,多有得罪。”
这薛大捕头服软的速度超出了楚平安的想象,连他这么一个刺儿头都服软了,刘县令自然是唯唯诺诺,当即退堂把楚平安等人迎到后院。
一行人沐浴更衣,换上了身干净的衣服,楚平安终于变回了楚大腿本色,刘县令设下家宴宴请众人,菜色寻常,看得出来刘县令是个不善经营,只能称得上是勤勉的官吏。不然也不至于让那薛捕头把持县衙。
不过对风餐露宿好几天,每顿只能吃两个又冷又硬,被当作是犯人押解的楚大腿几人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饕餮盛宴,四人狼吞虎咽,薛捕头亦在席间,但鲜有动筷,缄默不言,这让楚大腿着实松了口气。
宴后凉风习习,刘县令为几人安排了客房。那位成天除了睡还是睡的淫笑兄似乎颇对刘县令的胃口,两人手谈有乐,楚平安是不懂那个啥的纵横十九道,寻了根竹签,背靠柱头,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边,还搭了条腿儿踩住,另一条腿儿晃悠,一边剔牙一边扣着脚丫子,目光深邃望着远方,那眼神贱得不行。
“喂,你在想什么?”柳菁菁扳着手指头站在了楚大腿后边,好奇问道。她的神色如常,没什么不妥,这可把楚大腿给吓了一跳,楚大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也亏得他眼疾手快,及时把竹签给吐了出去,要不然戳到嘴里,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楚大腿挨过这姑娘一顿饱揍,还被虐待了两天,险些因为她被打成个残腿发配到幽州去,有些恘她,自然是不敢说他方才在想那青楼里姑娘白花花的胸脯和翘挺挺的屁股。楚大腿退了两步,咳嗽了几声,目光深沉道:“如今天下宦官擅权,官吏贪墨,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好端端的天下愣是被这帮犬豕之辈作弄得乌烟瘴气。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每思及此,不由泪流满面。”
楚大腿双手掩面,作泣泪状。从指缝间偷看到柳菁菁居然也泫然欲泣,知道她不是来找他麻烦,秋后算账的,这才宽心,他刚才那套文绉绉的说辞全是跟说书先生学来的,看来还是起了一定效果,半晌楚大腿瞅那姑娘居然真的要哭出来了,撤了双手,奇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哭?”
柳菁菁抹着泪珠儿,哽咽道:“听你说得那些老百姓好可怜,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想做个女侠,锄强扶弱,为百姓做点事情,没想到却还把你们几个误认为是淫贼,险些耽误了军机大事,害了百姓,也差点害了你们。我真的是好没用,我好恨我自己。”
说着说着这姑娘就哭得是梨花带雨,楚大腿瞠目结舌,这姑娘咋就这么好骗呐?他就胡诌乱道编了个段子出来,她就信以为真了?如果她不是会些拳脚功夫,指不定就被典雄信、王文那两个畜牲给办了。想到这里楚大腿一阵恶寒,一路下来完全是因为他和典雄信仨在一条船上,他们对他也算不赖,没有暗算出卖他,有福同享说不上,有难同当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尽管他楚大腿只是个不相干的,偶然借宿在破庙里的穷酸小子,可把这柳女侠放出来的时候,她可是第一眼就看见他的,而且很不巧的,当时楚大腿没勒紧裤腰带,那条裤子很不合时宜的滑落了下去,这才使得她给他们几个烙下了淫贼的印记。有这一出,他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赖不过去的,这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也得庆幸柳女侠似乎并没有回想起那一出,楚大腿听她哭得哗啦哗啦的,实在头疼,没辙只得好言宽慰道:“这个姑娘啊……”
“什么姑娘,要叫女侠。”柳菁菁抹了抹泪珠儿,啜泣道。
“好,就依你,这个女侠啊……”楚大腿耐着性子继续劝慰。
“什么这个女侠,是这位女侠。”柳菁菁再度纠正,眼泪似乎是止住了,不过满脸泪痕,还在抽着鼻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好好好,这位女侠,这样总行了吧?”楚大腿贴着笑脸,笑眯眯道。但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字,攥着拳头明显有些不快。
“这才对了,女侠在此,你有什么事儿就快说吧。”柳菁菁用手帕擦拭着泪痕,看起来心情是平复了下来。
“我说你屁事儿怎么这么多?老子好端端的心情都被你给扰乱了,您在这儿慢慢哭吧,老子走了!”楚大腿骤然爆发,嚎了她一句,转身就走。
“你……”柳菁菁指着楚平安背影说不出话来,等他走远跺脚又哇哇哇的哭个不停,边哭边骂“你个色胚,淫贼,无耻,下流,本女侠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楚平安听得胆颤心惊,原来这姑娘还惦记着这档子事在,他低头猛走,生怕那姑娘真的追上来跟他拼个鱼死网破,那姑娘学过拳脚功夫,是个练家子,十个他加起来恐怕都打不过她一个。他实在弄不明白这姑娘脑子里究竟装的些什么,前一刻还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后一刻就古灵精怪,刁钻野蛮,到了最后那凶起来简直是要人命!
楚平安走得匆匆,没注意到前方有人迎面过来,正好撞了个满怀,憋了一肚子火的他正要破口大骂,那人当即抱拳道:“老大。”
迎面过来的正是典雄信、王文二人,楚平安瞪大眼睛,“你叫啥?谁是你老大?”
典雄信板着脸道:“若非老大你仗义相救,我们两人已经被打断腿,发配边疆了。我们两个商量决定拜你为老大,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典雄信说得恳切,王文也跟着毕恭毕敬的拱手作揖。鞍前马后?这俩货色真把他当成是手握兵权的都尉了?他现在去宁武郡寻人,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呐,带着这么俩大活人,喝西北风去啊?再者他楚平安楚大腿可不想就这么做个强盗头子,他俩万一惹出啥事端,他还得去担待,想想就觉得接受不了。
楚平安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两位兄弟前程似锦,我怎可耽误了两位的前途?明日我还得赶往宁武郡传送紧急军情,依我看我们就分道扬镳,他日若能再见,必与两位兄弟开怀畅饮。”
楚平安说得还算客气,典雄信迟疑道:“莫非老大是嫌我们两个出身不好,会坏了军纪?老大……不,大人,若世道清平,谁他娘的愿意落草为寇,被人戳着脊梁骨,去做那对不起爹娘的强盗匪寇?还不都是给那些天杀的贪官污吏给逼的。如果能有为国效力的机会,我典雄信必将痛改前非,把性命交托给大人您,只求大人多教训几个贪官污吏,也好给老百姓出一口恶气。大人!”
楚平安沉默半晌,这典雄信果真是个血性汉子。但他依然没有答应,平淡问道:“那柳菁菁的事该作何解释?你们把她绑了,是不是也是被这世道给逼的?若她不是个身怀武艺的女侠,只是个娇柔的弱女子,你们又打算对她做什么?”
典雄信涨红了脸,狠狠瞪了王文一眼,王文吓得缩成一团,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典雄信还要解释,楚平安挥手道:“此事休要再提,你们若有心悔改,我去刘县令那里替你们求个差事。如果真能像你说的那样痛改前非,为百姓谋福祉,我当你们是我朋友。”
楚平安说完这番话便移步而去,典雄信两人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也就只有当事人楚平安楚大腿才知道,他几乎是掏空了肚子里的货这才硬撑着说出那番漂亮话来的。他娘的,这正经人果真不是那么好当的,连应付两人都如此吃力,真让他去做那劳什子的都尉,还不活活累死他啊?
寻思至此楚大腿实在是无奈,加快脚步往灶房找吃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