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楚平安感到十分欣慰的是,当他浑身浴血回到北大营的时候,已有人给他煮好了一碗面。
面汤正温,刚好是他回营时候才出锅的,倒不是碰巧或者心有灵犀什么的,因为他刚好出去了一个时辰。
柳菁菁坐在大帐外边哼着小曲儿绣花,指着那碗面说是张铁枪他们吃剩下的,正好便宜了他。楚平安淡笑没有拆穿她的谎言,那碗面完全煮成了一团浆糊,面块不仅生硬有嚼劲,盐放得颇重,柳菁菁看似不经意的往他这边瞅瞅,与他视线对上立即扭到一边,佯装绣花。
楚平安吃得狼吞虎咽,倒不是为了安慰柳菁菁才这样表现的,他是真饿了。柳菁菁漫不经心的指着他居住的小帐说里边有桶热水,未了她又补充到仅仅是因为灶头还有些余温,才趁着烧了点水,楚平安过去想看她究竟在绣什么,她捏着鼻子说楚平安一身太臭,让他离她远点。
他浑身血污,倒是忘了她有些晕血,回到小帐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转身往大营后方走去。她只当他是尿急,也没追问,反正他没少优哉游哉跑到大营后方去糟蹋那些生机勃勃的野花。她知道他今夜是去杀人,却没想到同样有人来杀他。他不想让她再沾染上如此浓郁的血腥气,便以自身作饵,把那伙刺客引了过去。
刺客皆是北大营的军卒装束,楚平安记性不差,记得他曾在营中见过这几人,他们都是北大营里其他几名说得上话的都尉麾下,本来不同路的他们几个汇聚在一起,其目的自然只有一个,那便是趁着楚平安刚从狱中出来,伤势未愈,赶在北大营整合完毕之前将他暗杀。
北大营的两千军卒乃是由各个乡县抽调过来的民兵团练,装备低劣,疏于训练,战力想必是宁武郡内各大营中最差的一个,两千人加起来恐怕还敌不过四百铁枪卒。偏偏这样一支战力低劣的军营内还鱼龙混杂,营内众军卒拉帮结派,划分为大大小小十几个营,不少营彼此还互相对立,平时没少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无论是巡城营还是城防营对此都无力禁止。
毕竟进了北大营的寨门,便是北大营自己的家务事了,所有的矛盾纠纷皆有营内那些说得上话的头领人物协调解决,外人的插手只会激起反弹,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而已。再者营内不少的摩擦都是有人蓄意挑起,只有经过不断的冲突才能扩大势力,增加话语权,有了话语权,才能在北大营中分一杯羹。
想要分一杯羹的都是城里的各大都尉,需要话语权的是他们,蓄意挑起事端的自然也是他们。
廖三便是邓万春安插在北大营中的一枚棋子。
滚刀营共有滚刀卒一千两百人,这个数字只是北大营的一半。北大营战斗力虽低,但低劣的缘由无非反应在装备和训练这两件事上,营内的军卒可都是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青壮年,只要解决好这两件事,散兵游勇顷刻便能摇身一变成为骁锐军卒。这也各大营的都尉们眼馋,希望分一杯羹所在之处。
但招兵招的是人,养兵养的却是银子,有多大的财力才能养多少兵,邓万春背后有宁武郡本地的几大豪绅支撑,财力已算不俗,但他也只能吃掉四百新卒,休看数目不多,却已扩充了滚刀营规模的三成,添得四百悍勇军卒,岂不强过两千散兵游勇许多?李东福等人亦是心照不宣,各自安插人手分一杯羹,历年来皆是如此。
可今年却有些不一样,原因无他,这块宛如烧饼一般任各大都尉分享的北大营里忽然出现了一块石头,便是楚平安的平安营了。廖三在邓万春的暗中授意下拿平安营开刀立威,却不想撞到了铁板,反而成为楚平安的磨刀石,廖三自身惨被断手断脚不讲,平安营还借机在北大营中打下了名声,加上张铁枪、钟大佑、杨韬略等人的造势,短短一日便一跃成为北大营寨中的第一大营。
楚平安被擒入狱,平安营群龙无首,本该是邓万春等人夺回北大营话语权的大好时机,但张铁枪等人将枪头对准滚刀营,以柳菁菁为代表的平安营众人,在北大营中大肆宣扬滚刀营欺北大营太甚,先是让他大舅子在北大营中横行霸道,蓄意挑起事端,其后又将楚平安绑了,完全没将北大营放在眼里。
北大营中安插了不少李东福等人的眼线,有这些眼线的鼓吹,仍有一部分人对平安营心生不满,但超过一半的北大营军卒受过楚平安的“一饭之恩”,这些军卒年轻气盛,加上柳菁菁这名让众人趋之若鹜的妙龄女子振臂一呼,以楚平安失踪为契机,一致对外,张铁枪闯营那一夜北大营去了四百军卒,劫狱救楚平安这一天便提升到了一千两百人!
原本是想在北大营中分一杯羹,可北大营这张大饼反而有凝成一股绳的趋势,这着实不是李东福、邓万春等人愿意看到的。加上之前积累下的旧怨,楚平安自然成为了郡守府内权贵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他死的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当然是之前的郡守府,现在的郡守府由李青蔓和韩沧海占据,他们两人出身斐然,处境却也比楚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楚平安将这几名意欲行凶的军卒引到了营后的小山坡上,站在小山坡上看北大营,火光点点,大部分军卒都已进帐歇息,仍有小部分军卒坐在火堆旁,抬头望着朦胧月光,似乎是在思念家中亲人,又似乎是想起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姑娘,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行凶的军卒共有八人,都是体格壮硕的健卒,步伐平稳有力,显然久经训练,乃是各营安插进来的精锐,非是军纪涣散的各县民兵团练能够比拟。
领头那人抖出腰刀,目露凶光道:“楚平安,你还敢回来?当真以为这宁武城是你来去自如,能够肆意妄为的地方?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其余七人皆是拔出腰刀,呈半圆将楚平安围困在小山坡上。
楚平安全无半点惧意,笑道:“我的死期天知地知黑白无常知,却绝不是你们能知。”
那人冷笑道:“那是你少算了爷爷手中这口刀。”
楚平安摇头道:“这口刀虽然锋利,却还杀不了人。”
那人恼怒道:“小子,你休要逞强,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谁人不知?今夜出动这么多兄弟来对付你已经算抬举你了,单凭爷爷一人,就能把你砍翻在地。哼,真想不通就凭你这么一个废人,如何会有如此多的人响应你?连你都能统领北大营,爷爷岂不是能做宁州刺史了?”
其他几人放声大笑,他们如此放肆,俨然把楚平安当成了一个死人。
楚平安摇了摇头,在他的眼中,这些人已经是死人了。
那人神情一凛道:“你笑什么?莫不是被吓得痴傻,神智不清了?”
楚平安道:“我凭的,不过是‘情义’,‘兄弟’四字。我三脚猫功夫不假,但那论的是拳脚,你可曾见过我杀人的手段?”
那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杀人?就凭你?小子,你这是在虚张声势?爷爷可不吃你这套。”
楚平安笑道:“与其说是虚张声势,不如说是拖延时间,很可惜你没机会见到我杀人的手段,我想你也不会愿意见到的。”
那人一愣,后知后觉急忙环视四周,果然有数十支火把突然扬起将他们包围,这几名军卒并没有必死的决心,纷纷弃刀投降,领头的那名军卒猛的咬牙,挥刀过来想要进行挟持,但在军卒中有一人掷出短刀,准确无误的钉在那人后背。
那人吃痛之下仍不停止,仍然强行逼近,但楚平安轻而易举的夺下了他手中腰刀,左手自腰间快速拔出匕首,递到右手横向一切,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那人瞪大眼睛看向楚平安,鲜血自他喉咙飙出,他已经没办法再说话了。
楚平安切断他喉咙后快速收刀,身体前倾避让了过去,以免鲜血又溅洒在他的身上,他叹道:“我说了你不会愿意看到我杀人的手段的,这是今天杀的第三个人了。”
剩下的七名行刺军卒见状皆是跪倒在地,哀嚎求饶。樊小华上前来从那人后背拔出那柄短刀,揩拭掉鲜血,收回刀囊。楚平安苦笑道:“你这一刀若有偏差,岂不是就要正中我心窝?”
樊小华冷漠道:“我的刀不会偏的,而且柳姐姐说了……”
楚平安追问道:“她说了什么?”
樊小华面无表情道:“你这种人,死了活该。”
“你……”楚平安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有柳菁菁给他撑腰,实在也太无法无天了。他收好刀后也不回便回大帐中去,虽说他性格实在招人厌了点,但这手飞刀却是让楚平安啧啧称奇的。
丁小满从后边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哎哟,来迟了,没有看到大哥你大显神威的一幕。大哥,你再拉个出来比划比划呗,我也好从中学个一招半式的,等揣摩透了,还不一跃成为武林高手?”
那七名军卒被吓得脸色铁青,楚平安赏了他一个板栗道:“大哥今天内力消耗过度,需要回去休息,不比划了。”
丁小满挠了挠头,不再往招式的问题上进行探讨,转向那七名军卒道:“那大哥,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啊?”
楚平安轻描淡写道:“留一个活口把幕后黑手供出来,其他的全都砍了。就说他们袭击本都尉,被我们平安营的弟兄发现后负隅顽抗,故全部消灭。”
几名军卒面如死灰,有一人似乎是豁出去了,破口大骂道:“姓楚的,你他娘的也太心狠手辣了,我们杀你,是奉命行事,军令难违,如今暗杀失败,刘七也死在你们手里,我们都已束手就擒,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如此行事,就不怕遭天谴吗?”
丁小满脸色阴沉,手指握在了腰刀上边,楚平安将他拦住,笑道:“天谴?出来当兵本来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战事一起,你不杀人,别人杀你,谁手上不沾满鲜血?要是你怕天谴,我怕天谴,这世上还有我们当兵的什么事?早就太太平平连一个恶人都不会有的。你们被我擒下跟我说天谴,我被李东福关在大牢里险些丧命的时候,我又对谁去说天谴?我若是死在你们手里,那你们是不是也会有天谴?”
那名大胆的军卒一时语塞,楚平安挥手下令道:“这人留下,其他六个全都拉下去砍了。”
丁小满挽起袖子,兴奋道:“好嘞。”
但很快他神情沮丧,低声道:“可是大哥,那个恶婆娘说小孩子打打杀杀不好,让我不准跟着你学坏啊。”
丁小满口中的恶婆娘指的自然是柳菁菁。
楚平安瞪了他一眼道:“你是小孩子吗?”
丁小满掰着手指头数道:“十三,十四,不对啊,我都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啊。大哥,那个恶婆娘居然敢小看我!”
楚平安又道:“跟着我混,可曾亏待过你?”
丁小满拍着胸脯道:“自从离开那个破县衙,跟着大哥你混以来,小满我吃得更多了,长得更高了,天天都找得到有意思的事儿做,没有亏待,没有亏待。”
楚平安道:“那大哥交待你的事情,你还不去做,愣在这里做什么?”
丁小满挎着腰刀,吆喝着就要把那几名军卒带下去,那几名军卒跪在地上死活不肯动,胆子小些的嚎啕大哭,被楚平安许了活命的那名军卒怒道:“姓楚的,有本事你他娘的统统冲我来,放了我兄弟,我们吃了大人们的粮饷,自然要替大人们办事,事情没办成,就算死,也不能出卖大人!”
楚平安玩味笑道:“你这样想,你的兄弟是否也这样想?”
那军卒眼神疑惑,似乎不大明白楚平安话里的意思。
楚平安转向那几名军卒道:“我且问你们,究竟是谁指使你们来要我的命。别说是邓万春和李东福,他们虽然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但他们不会选在北大营里动手。我数三个数,谁先回答就饶了谁的命,剩下的人,统统都得死,如何?我开始数了,一,二……”
楚平安并没有征询他们意见的意思,眼见得就要数到三了,跪倒在地的军卒里立即有一人带着哭腔喊道:“是陈刀疤子,他是巡城营的人,是巡城营的何苗何副尉下令要大人您的命,大人,您就放过我吧。”
那大胆军卒狠狠瞪着他,呵斥他别说了,丁小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楚平安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才没一刀抹下去。
楚平安奇道:“何苗何副尉?我和他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他如何要来害我?”
招供的那名军卒哽咽道:“何苗早就想挤掉杨韬略做巡城营都尉,本来可以拿杨韬略和钟大佑的旧怨做文章,但前日里杨韬略与钟大佑冰释前嫌,不仅如此,还与平安营的大人您,铁枪营的张铁枪结交。如今北大营有归于平安营旗下的趋势,何苗眼见得杨韬略都尉的位置日渐巩固,认为大人您是坏他好事的罪魁祸首,于是投靠了洪郡守洪大人,希望一举铲除大人您、钟大佑、杨韬略等人,不仅要坐上巡城营都尉的位置,还要兼领城防营和北大营。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您可千万要饶小的性命。”
楚平安笑道:“你且放心,我素来最讲信用的。”
那名军卒抹了抹眼泪,也跟着笑了出来,楚平安转而看向那名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的大胆军卒,将腰刀扔给他道:“你不愿意出卖何苗,可你的兄弟却还想活命。我和你打一个赌,你回去告诉何苗就说行刺失败。我赌他肯定会把你们赶出巡城营,撇清关系,你信不信?”
那军卒拣起刀咬牙切齿道:“我们一心追随何大人,何大人岂会舍弃我们?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放我们走,就不怕再来取你性命?”
楚平安道:“如果你们想见识我杀人的手段,尽管来。至于你们这位兄弟,由你处置,很抱歉,我只对活人讲信用,但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死人,任何出卖兄弟,卖主求荣的人,都是死人。”
那名胆怯军卒神情陡变,惶恐不安,楚平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带着人回北大营去,留下那七名行刺失败的军卒。
凄惨的哀嚎在楚平安身后不时响起,他并不在意这个,记下陈刀疤子这个名字,这北大营,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