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营的灯火彻夜未歇。
十几名能够左右北大营两千军卒归属的军官聚集在平安营的一座小帐内,这些人有的本就与平安营交好,得到消息便立即赶了过来,有的则怀着中立的态度,本有迟疑,但平安营的人态度强硬,也就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来到这平安营。
至于最后那批与平安营针锋相对的人,来的方式就没那么好看,一半是被绑过来的,另一半仗着人多不把登门去请的平安营军卒放在眼里,但其结果却是短短一炷香后就在营外聚集了两倍于他的人马,被五花大绑带到平安营不说,议事也没他发言的资格,堵住嘴让其旁听。
十几名军官喧哗吵闹,争执不休,直到天亮前的一刻都还没得出一致结论,这个时候柳菁菁进帐把楚平安揪了出来,责骂他到底还要不要人睡觉的?一群人太过嘈杂严重影响到了她的睡眠。楚平安让她再给他一炷香的时间,他微笑的再度回到帐中,帐内的动静更大,不时有军卒进帐抬人出来,有军官厉声呵斥楚平安怎可如此蛮横霸道?
楚平安淡笑道:“所谓议事,不过是把我告诉你们的事情决定下来而已。你不愿意做这个决定,就换一个能够做决定的人坐在我的对面。谈判桌上不是比谁更加的巧舌如簧,而是比谁的拳头更大,谁的刀更快。现在这张桌上没人比我的拳头更大,所以你们只能按照我的意思来做。”
一炷香工夫后,帐内果然平静了下来,所有军官回到各自的营中,开始了北大营的整合。与此同时各大营安插在北大营中的眼线被楚平安悉数驱逐出营,十几张罪状送到了郡守府李青蔓与韩沧海的桌案上,其中包括朱老四陷害楚平安为八斗反贼的认罪书,朱老四怀疑李东福要杀他灭口的控告书,刘府丫环田婉儿指证李东福凌辱刘夫人,并行凶放火的证词,北大营军卒分别指控李东福、邓万春、何苗合谋暗杀楚平安的诉状,并有揭露几人平素里不法之事的诉状若干。
楚平安并不认为凭借这些诉状就能把李东福等人拉下马,他要的不过是暂时转移视线,给自己整合北大营争取时间,并且掩盖住和他有所关联的几桩案子。若不给李东福等人找点麻烦,他们一口咬住他在北大营中大开杀戒的事情不放,那他整合起来就不会有那么顺畅,先行一步给他们泼上脏水,李东福一伙咬人之前多少还是会有点忌惮的。
田婉儿那份证词在楚平安的预料之外,她是在平安营议事完毕之后不久来的北大营找楚平安,交给他的除了这份证词,还有一张四千两的银票。楚平安对此颇为错愕,田婉儿言道这是夫人的意思,楚平安收下东西沉默不言,田婉儿依然如此,良久后楚平安问她难道也要留下来?田婉儿点头道,这也是夫人的意思。
昨夜里企图暗杀楚平安,但最终失败的那几名军卒果然又回到了北大营来。其实楚平安非常感谢他们,若不是以这场暗杀为契机,他绝没有对北大营内那些反对他的势力下刀子的借口,如果这场暗杀迟迟不来,楚平安恐怕自己都会想办法策划一个。
如同楚平安所说,这几人暗杀失败后,回到巡城营向何苗禀告此事。但楚平安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向杨韬略、宋老二等人密报何苗的企图,杨韬略连夜开始了针对何苗的布置,何苗自顾不暇,这种关头哪里敢承认这伙人是他派出去行刺的?乱棍将他们打出,只差没有亲自把他们绑来北大营了。
这几人背负着刺客的名声,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北大营投奔平安营麾下。那名痛骂楚平安心狠手辣的大胆军卒名唤杨兴烈,楚平安命他为伍长,率领他带来的几名巡城营旧卒随身听候差遣。
李青蔓传唤楚平安到郡守府去问话,楚平安冷笑,以军务繁忙为借口将传令军卒打发了回去。在完全整合掉北大营之前,他是离不得半步的,若有人趁他不在的关头反戈一击,那他不仅前功尽弃,很有可能还会被推到极其险要的境地。
各大都尉陆续将各营的情况包括人数、装备、年龄结构等汇报至平安营,北大营的军卒也大概知晓了昨夜发生的变故,逐渐开始接受他们已经开始归属于平安营旗下这一事实。但一口吃不成胖子,为了进行有效的调度,楚平安与众都尉商议将原本零零散散的十几个营整合为十个营,除了平安营在原来人数基础上再从各营抽调五十余人组成一百人,以及一个由各营不适合参战军卒组成的杂务营为百人营外,其余八营各两百人,合计一千八百人。这固然与两千人的北大营有所出入,但昨夜一乱楚平安铲除了二十几人,被驱逐出去的各营眼线有几十人,还有最初对付廖三,被邓万春带走的几十人。
当然仍有不少各县各乡的团练,以及前线溃败的军卒退到宁武城中,但李东福等人已经无法掌控北大营,便将这批人直接截到了他的福禄营以及邓万春的滚刀营去。楚平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要稳固住北大营这块营盘,再凭借他和张铁枪、钟大佑、杨韬略的私交,四营合计五千六百军力,便撑起了宁武郡城一半的防线,半个月前的火头兵,而今隐隐成为了宁武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是他半个月前想都不敢想的。
十个营除了杂务营以外,其余九营都属于最寻常的步卒营,要想打造一支成熟的军队,各个营就得要有不同的职能,诸如骑兵营、弓弩营、器械营、辎重营、奇袭营等等,不仅要有不同的兵种搭配,还需要有大量的辅助军卒为其服务,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千骑破万卒的故事,撇开地形、战略、将领这些因素,千骑后边还有着数千军卒进行着后勤支撑,侦查、养马、兵器、诱敌、压阵、清理战场,这些都得要人去做,并且缺一不可的。
楚平安有考虑过这些事情,蹲在地上用树枝勾勒描画,但他很快就把那一幅幅刚有些雏形的图案抹掉,扔去树枝,现在去想那些毕竟有些远了。才说一口吃不成胖子,他现在才咬了两口馒头,就去想山珍海味,燕窝鱼翅是啥滋味儿,好高骛远可是大忌。
现在整合出的十个营终归还是权宜之计,与揭竿而起的八斗军一样,军卒们固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但缺乏体系,尤其是银子的支撑,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若让楚平安拿一千八百名军卒去和张铁枪的八百铁枪卒火并,恐怕正面交锋打再多次也都是他全灭的下场,楚平安盘算着能够拼掉张铁枪四百人,大概就已经是极限。
铁枪营还仅仅是丙等营,若是跟乙等营甚至是甲等营对上,恐怕对方只消派出不到四百,便能将他麾下一千八百军卒剿杀殆尽。楚平安忽然想起在牢狱中时,那位自称是八斗米道大师兄的雅俊不俗男子所说的话。这场动乱不过是叩起乱世的门扉,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将倾注在那块巨大的棋盘上,山川为纵道,财富为横道,天下的英雄豪杰为棋子,有资格坐在棋盘前落子的人只在乎胜负,不会在乎蝼蚁的生死,直到棋盘染得鲜血淋漓,山川倾倒,江河阻塞,财富付之一炬,天下英雄被杀得片甲不留。这场棋局才会结束。
但结束的仅仅是这一局,一名棋手退场,还有另外一人登场,等到完成布局,又是新一轮的厮杀,棋盘不毁,棋局如何能够终止?可天地山川为棋盘,又如何毁得了呢?
地利,人和,只差一个天时。楚平安不大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大概能够知道,无论是天时到了或者破了,这偌大天下都将掀起了不得的波澜。他现在置身在巨大的棋盘上边,他不是棋子,仅仅是将要为此流血的蝼蚁。他不愿当蝼蚁,也不愿成为棋子,介于蝼蚁和棋子之间,他忽然有点好奇若站在下棋人的角度俯视这张棋盘,该是怎样令人惊心动魄的感觉?或者仅仅是一种无欲无求的一汪静水?既无欲求,又为何要坐在棋盘上?
他想的有点多了,终于决定不再去想,有传令军卒再次赶到北大营传信,这次却不是因为李东福等人的事情,李青蔓传来的口谕言简意赅,敌军逼迫,速来议事。
议事的地方并非是在郡守府,楚平安带着柳菁菁、李铜锤、丁小满、杨兴烈,以及各营都尉合计十几名军官赶赴西城楼。城内拥堵了越来越多的难民,有军卒开始在街上肃清街道,下达禁令。城内的居民纷纷关上房屋,游走的摊贩也都将货物收到歇脚处,各大客栈人满为患,城内人心惶惶,军卒开始肃清街道谁都知道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战争终于要开打了。
李青蔓虽然建造了几个临时的难民安置点,但城内的难民实在太多,有数万之众,安置点仅仅能够消化掉不到三成。大批难民蜷缩在巷子,楚平安一路见到这等情形,不由皱眉。来到西城楼上,李青蔓、韩沧海、洪承宪、李东福以及各大营都尉基本上已经齐聚于此。
李东福见到楚平安登上城楼,阴阳怪气道:“楚都尉真是好手段,短短一夜便以雷霆手段整合了整个北大营,这一手脏水也泼得恰到好处,使我等自顾不暇,给了你巩固北大营地位的时间,好心计,好魄力!”
楚平安平淡道:“恕在下驽钝,不大明白李大人的意思,昨夜有人在北大营中意图行刺于我,幸得众兄弟齐心协力,终于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为了追查凶手,还北大营一个安宁,这才不得已使了些小小的手段。这也是为了宁武城的安稳着想,我想若是李大人站在我这个位置上,恐怕也会同样行事的。至于脏水一说,我就更糊涂了,古人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李大人刚正不阿,洁身自好,想来也不会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罢?”
张铁枪啐了一口道:“呸,这鸟人刚正不阿?洁身自好?他那点破事宁武郡城谁人不知?也亏得俺兄弟没事,又碰到那帮反贼到宁武城来找晦气,要不然俺非在你这鸟人身上戳上十个八个窟窿不可。你,你,还有你,脑袋暂且在你们脖子上寄着,等赶走了那帮反贼,俺回头再来收拾你们!”
张铁枪指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邓万春,一个楚平安虽然不曾见过,但他刚才说到凶手的时候,那人明显一颤,并且他不敢直视楚平安的眼睛,眼神闪烁,想来多半就是巡城营副尉何苗了。何苗站在李东福身后,杨韬略重重哼了一声,恐怕是想收拾何苗却被李东福或者洪承宪阻拦,这才心有愤懑。
韩沧海摆手道:“诸位,如今大战在即,我等暂且把私人恩怨放在一边,同心协力。楚都尉能够将军纪涣散的北大营整合在一起,也是为我宁武城出了一份大力,身为宁州副将,我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将北大营交付于楚都尉,领北大营都尉,楚都尉站出来说和,我等戮力同心共渡难关,如何?”
李东福、邓万春等人脸色均不大好看。但他们被楚平安的障眼法所耽搁,错失了反戈一击的最佳时间,如今北大营已经挂上了平安营的大旗,韩沧海此举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有他出面,李东福等人也不便多说。
张铁枪、钟大佑、杨韬略、郭岱等人皆是恭喜楚平安。
楚平安拱手道:“多谢韩将军厚爱,如今乃是非常时刻,我等必将把私人恩怨放在一边,齐心对敌。当然,如果李大人若还对某些事情念念不忘的话,我也别无他法。”
李东福笑道:“楚都尉说的哪里话,如今楚都尉手拥雄兵两千,我手下的福禄营也才不过一千五百,楚都尉麾下军卒比李某人还多,李某人哪敢再记楚都尉的仇?你我身为同僚,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
邓万春、何苗等人象征性的拱了拱手。
洪承宪笑道:“如此甚好,甚好,我宁武城上下齐心协力,必教那贼人有来无回!”
楚平安淡笑没有言语,只是深邃的看向远方。
韩沧海轻声道:“楚都尉刚来或许还不大清楚,半个时辰前有斥候传回消息,八斗大军正往宁武进军,恐怕黄昏以前就将兵临城下。”
楚平安道:“几日前我曾在安阳县境内见过八斗大军,这时才到,路上恐怕出了什么事情有所延误。斥候可曾说了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韩沧海叹道:“站在城楼上便能远远望到八斗大军扬起的烟尘,他们的人数……恐怕不下五万啊。”
楚平安攥紧拳头微微一怔,“五万?宁武城内所有可战之兵加在一起也才一万左右,五倍的差距么?”
韩沧海笑道:“此战我等必将全力以赴,将反贼悉数阻截在宁武城下,虽身死,亦不退半步。”
楚平安点了点头。
远处烟尘滚滚,隐约可辨八斗军的旗帜。楚平安神情严肃的看着八斗大军越来越近,远观如蚁潮,近看如洪流。
浓烈的杀气扑面袭来,这与楚平安印象里的八斗兵截然不同,八斗大军的每一次迫近,楚平安心里就像是有一面大鼓,鼓槌落下,心灵颤动,胆战心惊。
楚平安深吸口气平复自己心里的颤栗,站在城楼之上俯视数万杀气腾腾的敌军,这种震撼和恐惧直透他的骨髓。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要逃离这里,但他终归还是忍住了。柳菁菁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丁小满同样脸色苍白。楚平安笑了笑,再看其他人的表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镇定,即便是韩沧海,按住佩剑的左手微微颤抖。
他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边夕阳,有余晖洒在城楼上边,他用手捧住。
城楼上空有鸦鸣。
城楼下方有闷雷。
八斗大军,终于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