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群悍不畏死的军卒杀出,宁武城外将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李东福有一点说得没错,八斗军不是瞎子,自然不会捕捉不到这群百姓的动向,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展开截杀,无非是以这群百姓为饵,引诱宁武守军打开城门,趁乱猛攻,以图一举拿下西城楼。
但城楼上的军官并非是心慈手软之人,即便明知道城楼下叫门的是无辜百姓,宁愿全部牺牲他们,也不会打开城门给八斗军以可趁之机,这无疑激怒了八斗军,当即派出一千轻骑来取这批百姓的性命。
轻骑的冲锋越来越近,骑兵虽然无法投入到攻城战里,但在城下野战的冲杀,尤其对手还是手无寸铁百姓的时候,还是极其具有冲击力的。
长途跋涉的百姓们已经疲倦不堪,本以为到了宁武城就能好好的歇脚,可抵达宁武后城门紧闭,似乎守军并没有接纳他们的意思,这对他们的心理是莫大的打击,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衙役和平安营军卒试图控制住局面,但这无济于事,八斗军的骑兵越来越近,八十丈,七十丈,六十丈……马蹄声响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甚至地面都有轻微的震感。
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百姓队伍开始了溃散,百姓们慌不择路,将队形冲击得凌乱无比,有一名女孩与家人被人群冲散,她茫然的看着四周,想找到她的爹娘在哪里。但人群太过混乱,她实在是分辨不清楚。她又竖起耳朵想要听清爹娘唤她的名字,可周围全是恐惧和绝望的呐喊声,哪里听得见那个温柔的小名儿呢?
她被人群挤来挤去,最终被推到了阵线最前沿。她踉跄倒地,一股大风扑面袭来,她惊愕抬头,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她眼前,抬起了马蹄,就要狠狠踏下。
她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经受得住马蹄的践踏?她惶恐不安,她胆战心惊,她瑟瑟发抖,可她偏偏没有力气去躲过这致命的马蹄,于是她只能怯懦的选择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意味着逃避,逃避就可以不用看到她畏惧的东西。她畏惧死亡,但她也只能让自己不看到那一瞬间,或者说她舍利了看这世间最后一眼的权利。
死亡是她逃避不过去的,至少凭她一个人绝无可能。
就在马蹄即将踏下的一瞬间,有一人从后快速冲了过来,将她抱住就地一滚,被石头磕绊的阵阵刺痛提醒她还活着,她的身侧是马嘶,是阵阵劲风,她知道危险还没有结束,所以她仍然不敢睁眼,直到一股温热溅洒到了她的脸上,她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腥味,她看到了那个身材单薄,看起来并不强壮的握刀男子。
一匹战马前蹄受创倾倒在地,发出凄厉的马嘶,它的左蹄被干净利索的斩断,鲜血喷涌如注。马上的骑卒受到俯冲力道影响,勒紧缰绳强行按下了一部分力道,而后就地一滚,顺势抽出了马鞍上的马刀,斩向那名罪魁祸首。这名骑卒的骑术不可谓不精湛,身手不可谓不利落,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久经沙场。但那名握刀的瘦削男子对此毫无惧意,他不闪不避迎向了这刀,两人对拼拖刀,火花迸裂,此时又有后续的骑卒冲了过来,落地骑卒撤刀后退两步,以免被马蹄践踏,但握刀男子却是径自穿过扬起的马蹄,近身欺近趁其不稳接连压了数刀。那骑卒不想他能在电光火石间蹿出,且舍命如此,措手不及,勉强接下几刀后门户大开,那人一刀将他手腕斩断,还握着马刀的断腕被马蹄撞起,鲜血抛洒了一地,他发出一声惨绝长嚎,可在混战中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失去武器的他再也没有反击机会,那瘦削男子上前一刀划在他的胸口,肠子哗啦啦的滚落了一地,被马匹践踏。而那名男子引起了几名骑卒的注意,数柄长枪戳在地上,意图将他剿杀,但他动作灵敏,即便是在狭窄的马蹄丛中也能觅到逃生空隙,一名骑卒手中长枪刺在了地上的死尸,似乎嵌进了骨头里拔不出来,那男子抓住这个空当,挥刀斩断枪杆,拽住剩下的半截枪杆往下猛拉,那名骑卒自然不肯放手,他便借助这股力道翻身上马,抽出那名骑卒还来不及去拔的马刀,一刀割破他的喉咙推下马去。又有几名骑卒挥枪刺来,他策马冲进了人群,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刚才那幕发生的很短,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的刻进了她的脑海里。他没有回头来跟她说上一句诸如“你已经没事了”,“快回去躲好”之类的话,这和爹娘不准她看的,流传在闺房里的那些传记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内容有些不大一样。但她已经很满意了,也没有了先前的恐惧,她爬起身来,躲到了人群后头,对面冲杀过来的骑卒已经无法再前进一步了,因为上千名悍不畏死的军卒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城门不开,已无退路,心怀死志,便是死战。
八斗军不是没有料到宁武守军会出城应战,相反,他们派遣轻骑屠戮百姓,就是为了把城内的守军逼出来,为此他们趁着夜色,在左右埋伏了一千奇兵,只等宁武守军出城便掩杀过去,趁势攻陷宁武西门。
但他们决计没有料想到宁武守军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本来应该是掩护百姓入城的拖延厮杀,变成了以命相搏的背水之战,当先的几十名军卒悍勇厮杀打了八斗轻骑一个措手不及,漆黑的人影源源不断从城墙上缒下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尽管轻骑在城外的野战占据着优势,但夜色阻挡了骑卒的视线,单靠火把的微弱光亮不足以放开手来厮杀,混战中不乏有骑卒刺杀到自己人的情况。再者地上的尸体延缓了骑卒的冲击力,使之无法将杀伤力最大化,宁武方面的步卒有效的利用了这一点,把这股轻骑困在了狭小的尸体堆里,马匹挤压着他们的空间,骑兵的优势反而在这里转变成了最大的劣势。
而给他们制造最大麻烦的,当属四下逃窜的百姓,数以百计的百姓死在骑卒的枪下,惨绝哀嚎不绝于耳,每杀掉一名百姓,阻挡马匹前行的障碍就多了一个,慌不择路的百姓冲乱了骑卒的阵势,本该长驱直入杀进城中的他们寸步难行,更有数百骑卒被堵在了中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险恶境地。
反观与他们展开厮杀的宁武步卒,战意高昂,悍勇难挡。他们在一名年轻军官的带领下切进了骑卒腹部,以一种蛮横粗暴的方式从内部压迫着回旋空间本就已经很小的轻骑兵,骑兵们受困于地形和空间,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想用马蹄碾碎这群步卒,但这些步卒即便是死,也要一刀捅穿马肚子,果敢决绝。
受惊的马匹掀起骚动,这对骑兵而言是灾难性的,骑术再是精湛的骑卒在上百匹马的践踏中也难以生还。偏偏那群一心寻死的步卒在马匹爆发的最后一刻杀了一条通道出去,马匹自相践踏,上百骑卒死于非命,统领这群轻骑的军官咬牙下令退军,无法展开冲击的骑兵是被拔了利齿的病虎,那扇不曾开启的城门便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只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会败得这样直接。
获得胜利的步卒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既然是死战,要么是敌人死,要么是自己死。敌人死了一批,还会有下一批,自己死了这条命,却绝不会有下一条。
八斗军失去了耐心,埋伏起来的一千军卒杀了出来,四下逃窜的百姓瞧到八斗军杀出,又跑了回来,刚才跑得太快,或者现在又跑得太慢的人,均被八斗兵一刀结果。护送这群百姓来宁武的衙役和平安营军卒将百姓控制在城楼下方,他们从八斗兵遗留下的木梯穿过护城河,背靠城墙,有人想从绳索爬上去,但用力一拽,滑下的是另外一截绳头,有百姓对着城楼上破口大骂快点开门,没人回应。
楚平安杀红了眼,他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斩断的枪头。他手中那柄早已不是从城楼上带下来的腰刀,那已经在拼杀过程中断为两截。数百名军卒向他靠拢,阵势不算齐整,但杀气凛然。
八斗军撤回军营的骑兵不足百骑,虽说一千的人数对八斗大军的数万兵力而言不值一提,但骑兵,尤其是骑术精湛的骑兵,在任何军营里都是香饽饽的。蒙受这样的损失,八斗军很愤怒,除了早已埋伏好的一千军卒外,营内又调出了三千军卒前来剿杀。
合计四千人,人数是楚平安麾下数倍,但八斗军有办法弄到一千骑术精湛的轻骑兵,却无法弄到四千骁勇善战的沙场老卒,这四千人仅仅是乌合之众,而他们的对手,人人浴血,摆满了一地的断臂残肢。
有人的,有马的,这股浓烈的血腥气令八斗军的新卒作呕,却令他们对面的悍卒兴奋无比。
人数处在劣势的他们在面对杀戮时候也曾恐惧过,动摇过,也曾不争气的在死尸旁吐了一地。
但从追随那人缒下城楼那一刻开始,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忘记了生死,自然也就忘记了恐惧。
可有一点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忘。
他们身后有百姓。
他们身边有兄弟。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用手中的刀,胸中的血,杀出一条通天道路来。
刀不断,血不尽,兄弟在,战不休!
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