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晚风袭人。
这本该是军卒们养精蓄锐的时候，但许多年轻的八斗军卒却是辗转难眠，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张顺是农家郎出身，因逢大旱，又值蝗灾，庄稼收成不好，本来日子已经过得艰辛，官家却还加收赋税，连他这个家中仅有的青壮劳力也要揪去应徭役，端的是绝了他家的活路。
张顺老实巴交，出不起过更的钱，只能将家中年迈父母托付给邻里照料，与村子里的几十名青壮一起赴黄河边修筑河堤。治理黄河本是一件有利于民生的好事，十数万民工参与了修筑河堤的工程，但负责工程的官吏却和当地豪阀乡绅勾结，偷梁换柱，中饱私囊，将原本的好石好料全都替换成了废料。
这样固然养肥了一大帮的贪官污吏，但结果无疑是灾难性的，河堤还未完工，雨季袭来，河水暴涨，被那帮蛀虫啃食得严重亏空的河堤无法抵御洪水冲击，堤坝决裂，数千民夫死于非命！
河堤下游的百姓深受其害，数十郡县沦为泽国，近百万人家园被毁，背井离乡，百姓对此愤怒无比。可朝廷派来彻查此事的官员官官相护，不仅不将涉案的贪官污吏拘捕归案，反而污蔑民夫为了蝇头小利，在材料上动了手脚，这才导致了水患的发生。
彼时的张顺等人正在汹涌澎湃的黄河边缘，冒着风雨使劲浑身解数试图延缓水势的蔓延，大批民夫感染风寒，又冷又饿，可朝廷方面不仅断了他们的口粮供应，还派官军前来抓人杀人，近百名民夫的领袖人物在风雨之中被官军抹掉脖子，推进冰冷的黄河水里，风雨肆虐，已经穷途末路的民夫那积累起来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开来。
有八斗米道道人在民夫中间画符念咒，以符水驱赶风寒，控制了病情，并以此积累下声望。待得官军开始杀人，八斗米道中人振臂一呼，数以万计的民夫一呼百应，拿起木棒石头锤杀贪官污吏，与此同时八斗米道在各州各郡的信徒纷纷响应，声势浩大的八斗起义由此爆发。
张顺并不想造反，他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他去供养，即便日子困苦了些，但服完徭役赶紧的回家去，勤劳耕种几亩薄田，还是能够勉强养家糊口的。可王麻子反了，李跛子反了，他身边的人全都反了，由不得他不反！
对朝廷的愤怒以及八斗米道宣扬的太平生活激励鼓舞着他们，他们看似一腔热血，无所畏惧，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冷静下来一想，他们真的可能成功吗？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家中的父母若知道了他们成为反贼该如何想？他们就在此丧命，能够换来的究竟是什么？
张顺曾一度接受八斗米道信徒灌输给他的思想，他们现在做的是为了百姓，是为了自己的子孙不受欺凌，是为了能够还这个世道一片自由的乐土。的确告诉他这些理念的人是这样坚持的，他也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那些为了这个宏伟理想舍生忘死的人的伟大，但这就是八斗米道的全部吗？
张顺和数以万计像他这样被迫卷入起义的年轻人说服自己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百姓，人人都麻木不仁，逆来顺受，谁来改变这个世道？王侯世代为王侯，笙歌艳舞，朱门酒肉臭，百姓世代为百姓，勤恳劳作，却饿死在田垄。凭什么要这样？苍天不公，便要用这些乡绅豪阀的血来涤荡世道，换得生生世世的永久公平！
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口号，令他们这群年轻人多么的热血澎湃，可事实上呢？
跟随八斗军一路过来，张顺亲眼见到有大批盗贼匪寇混入八斗军阵营，他们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有年轻军卒与这批匪寇对峙，军官们却只是催促他们进军，言道为了最终的公平，有些牺牲在所难免，这种时候他们应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匪寇笑得狰狞，他们穿着八斗军的衣服，手上却沾着百姓的血，这让张顺疑惑不解，既然是为了百姓而举兵，那为何对这些恶徒的行凶作恶熟视无睹？为了能够增添人手，显得声势更加浩大，连盗贼匪寇都能来者不拒，悉数接纳吗？
张顺这批年轻军卒终于还是动摇了。
他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战，为了百姓？为了公平？还是仅仅为了某些人的一己之私？
他不愿意就这么为了一个别人灌输给他，盲目而又飘渺的理想丢掉自己的性命，他只知道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
只是他们已经身陷军中，已被烙下了反贼的印记，除了跟随八斗军一路走下去以外，已经没了别的选择。连日以来他们并没有遭遇到有效的抵抗，张顺浑浑噩噩，一度以为万一真的成功了呢？那个理想中的国度万一真的实现了呢？
直到宁武城下，石豹为了打压宁武守军士气，不惜拿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开刀，连尚在襁褓的婴孩也不放过。看到这一幕的张顺阴寒透骨，接连三天的攻城战伤亡惨重，越来越多熟悉的人倒在了那座城楼下，军官告诉他们，城里的人都是刽子手，不惜让百姓登上城楼充当箭靶，他们的战争是为了救那些百姓。
可他分明看到城楼上的军官为了救百姓性命不惜下跪，并且冒险出城最终成功救了两人回去。城楼上他也没有看到充当箭靶的百姓，而是与他们同样年轻，但目光决绝的军卒。
就在这一夜，有百姓投奔宁武城，军官们以这批百姓为饵诱使守军出城他可以理解，但没有成功骗开城门后，军官们竟然下令杀掉那些无辜的百姓。保护百姓的盾，反而成为了谋杀百姓的剑，这究竟是怎么了？
宁武守军不顾百姓的生死，并未开启城门，这给了他一点点罪恶的平衡感，以为这样的军队同样该死，但有军卒从城楼缒下，接连两场血战，杀退五千八斗军卒。在败退回营的时候，他神情黯淡的问了最为要好的王六子一个问题。
“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打仗？”
王六子诧异看着他，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荒唐可笑，为了什么打仗，不就是为了……很快连王六子也都神情黯淡了下来，两人陷入沉默，不仅是他们，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只要活着，总能够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活着吗？
今夜月色朦胧，月亮被云雾挡着看不真切，张顺抬头看了眼月光，终于还是钻进了营帐。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够早一些结束罢。
可是战争的走势岂是他这等小卒子能够左右？他们能够做的，不过是将性命源源不断的填进战争这头饕餮巨兽的口中而已。
八斗军大营陷入了沉静，有笛声凄凉悠长，似乎是在给战争中阵亡的袍泽奏一曲镇魂调，年轻的军卒们浑然不知死亡迫近，唯有月光哀伤黯淡，无力旁观着这一切。
营寨一角，一伙身着黑衣的军卒趁夜迫近，附近有两个箭楼，箭楼上两名守夜的弓箭手，一名打盹，一名拎着酒壶喝着烧酒，寒夜漫漫，不喝点酒暖暖身子，可是会染上风寒的。只是一不留神稍微喝多了些，不过守夜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活，宁武守军自顾不暇，哪有来劫营的胆子？多喝几口想来也是无碍的。
仅仅两名弓手，自然要比营寨门前的几十人好对付得多，北大营有擅射之士提议射杀这两名弓手，但楚平安瞄了瞄那两名弓手的位置，询问他们是否有一箭穿喉的十足把握？若是偏了半分，惊醒他们进行示警，那可就功亏一篑。
猎户出身的兄弟两人脸色迟疑，箭楼里的两名弓手歪歪斜斜，想要一箭射杀的难度颇大，犹豫片刻后，他们两人咬牙道：“不用射杀，我们爬上箭楼去将他们解决。”
楚平安没有多问，既然放弃弓箭，选择手刃，自然对后者更有把握。而这也是将风险降到最低的最好办法，他叮嘱道：“小心行事，栅栏上可能挂有铃铛。”
猎户中的兄长咧嘴笑道：“大人放心，一切交给我们兄弟两个了。”
楚平安点头，挥手示意手下军卒做好战斗准备，他自己也把右手摸到了背后的长刀刀柄。所有北大营军卒严阵以待，猎户兄弟解下佩刀，仅仅口衔匕首，灵巧的穿过壕沟，越过鹿角，动作轻捷如猿。恰逢此时箭楼上打盹的军卒忽然咳嗽了两声，众人吓得不轻，猎户兄弟就地一滚，贴到了木栅栏边缘，这个位置正好能够躲避箭楼上的视线。好在箭楼上的弓手除了咳嗽以外再没别的动静，猎户兄弟确认没有暴露之后，贴着栅栏缝隙攀爬到高约两丈的木桩上方，这个时候那名喝酒的军卒忽然站了起来，两兄弟中的兄长立即双手反贴在栅栏上边，而弟弟则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中抓在了木刺之上，双脚踩空，仅凭单手支撑！
等待的军卒陡然一惊，丁小满猛的抬起了头，被楚平安按了下去。木刺扎破他的手掌，借助月光可以清晰看到鲜血沿着木栅栏滑落在地。这种单手悬空的感觉绝不好受，他仍然咬牙苦苦支撑。箭楼里的弓手站到箭楼边缘解开裤腰带，往栅栏外边撒尿，酒气熏人。
“他奶奶的，喝了酒还是冷，要是有个姑娘就好了。等破了城，老子一定要抢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好好乐呵乐呵。”那弓手自言自语，抖了抖手，拴上裤腰带转身看了看营里。
趁着这个机会，单手悬空的军卒另一只手也抓在了木栅栏上，他冲着他哥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他哥点头回应，两人同时转身，奋力爬到箭楼边缘，一个鹞子翻身顺势滚在箭楼里，滚地的同时两人也取出匕首，各自抹出一刀。
箭楼里传出的动静很轻，只是涓涓而过的水流声，箭楼上自然不会有水，那兄弟两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大泻水火，他们两人弓着身在箭楼上挥手，示意已经得手，楚平安点头，当即带着北大营众人穿过壕沟，鹿角上并未挂有铃铛，搬开鹿角，每名军卒除了刀以外，还背着一根浸过油，用油纸裹着的木棒。楚平安点着火折子，引燃火把，众军卒纷纷借火点燃，几乎是瞬间八斗军大营营寨一角火光通明。
已经等候在侧的一名体格魁梧异常的悍卒手握大斧，走到木栅栏前一斧砸向横杆，十几名军卒一拥而上，补了数十刀之后奋力一推，构建得并不算牢固，甚至有些简陋的木栅栏应声倒下一片。
楚平安率先进去，有刚从营帐出来想要小解的八斗军卒诧异看着这群仿佛从天而降的悍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似乎还以为这是己方的人马。
楚平安将手中火把扔向就近的帐篷，火苗蹿起，源源不断从缺口突进来的北大营军卒将手中火把掷到营内开始放火，那名八斗军卒神情惶恐，顾不得系裤腰带，撒腿就跑。也许是太过于惊恐，他并没有像楚平安想象那样大声喊出来，楚平安给旁边的军卒使了个眼色，那名军卒会意，当即扯开嗓子大喊道：“快跑啊，敌人杀进来了，快跑啊，敌人杀进来了！”
大批八斗军军卒从梦中惊醒，但这个时候北大营的人马已经摆好了阵势，烈火熊熊，火光滔天，楚平安拔出背后长刀，快步冲向一名闻讯赶来的八斗军军官，一刀劈去，鲜血溅洒了他一身。
“战争，将在今夜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