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营的突然出现,打了八斗军一个措手不及。
八斗军表面上的阵势还算齐整,但大营内的布置却是杂乱无章,数百个营帐拥挤在狭窄的营区内,火势蔓延极快,大批八斗军卒光着膀子从帐篷里窜出,没带兵器只顾四下找水灭火。
可帐篷外边等待他们的却是杀气腾腾的宁武军卒,这些年轻的八斗兵能从炽热的火焰中逃出生天,却终归逃不过被冰冷刀锋割破喉咙的命运。
他们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死亡竟来得如此突然,他们捂住喉咙想要阻止生命的流逝。但鲜血如泉喷涌,这抹猩红与火焰的赤红化身成最为凶猛的野兽,贪婪掠夺着这座营寨的一切。
火焰是这头野兽锋利的獠牙,而宁武军卒手中的刀,则是野兽的利爪。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响彻营寨,各种绝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连月亮也不忍见这等惨象,投射下的月华黯淡许多。
随着厮杀的愈演愈烈,鲜血似乎都溅洒到月亮上去了,连这月光都透露着诡异的猩红!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北大营有备而来,发动奇袭在先,纵火制造混乱在后,可谓是占尽了先机。杀进八斗军大营的一千五百军卒人人浴血,整座大寨陷入一片火海。
但正如楚平安在城楼上陈述计划时所预料到的那样,八斗军左右两大营发现正大营火起,当即率军来救。一炷香的工夫已经足够他们挥军出营,北大营军卒固然杀得酣畅淋漓,却也逃不过三面受敌的困境。
再者正大营囤积了八斗军约莫两万人马,仅凭北大营的兵力想要击溃超过十倍的对手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们全力厮杀,也不过才牵制了半个营的兵力,另外半个营的八斗军陷入火海,起初也是四下逃窜,但行事果敢的八斗军军官挥剑接连斩杀了数人,厉声呵斥道:“莫要惊慌,整军备战,后退者斩!”
溃散的八斗兵终于开始汇聚起来,顶着火势往西侧进军。北大营军卒几乎在西营杀了个通透,但八斗军已经在慌乱中回过神来,楚平安等人明显感到遭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大,已经到了每前进一步,己方就要丢下十几具尸体的地步。
左右两大营的军卒已经快要完成对正大营的合围,杀声四起,楚平安神情凝重,按照他的计划,现在应该是福禄营与滚刀营两个营发动奇袭的时候,他们只要能够再支撑半炷香时间就算完成任务。他看了眼营外方向,想确认李东福是否已经开始放火,一名八斗军军卒趁着他这个恍惚,挥刀劈来,不等他格挡反击,一名都尉从后插上将那名军卒一刀刺死。
那名都尉着急道:“大人,八斗军已经缓过气来了,我们不能再前进了,损失太大,而且左右大营的八斗兵都已经赶过来进行支援,我们再不撤就要被围死在这里了!”
周围火浪灼人,楚平安额头却是滚落下淋漓冷汗,他攥紧拳头摇头道:“不行,我们现在撤的话,八斗军的注意力势必会从这座正大营移开,他们如果发觉福禄营与滚刀营的动作,回援左右大营,便不能完成全盘奇袭的计划,我们不仅不能撤退,还要继续往里杀,全面牵制住他们,这样我们才能抓住胜机。”
那都尉几乎是哭着喊道:“即便拼光我们所有兄弟的性命,用我北大营全军覆没换来的胜利也在所不惜吗?大人!”
楚平安咬紧牙关,两名麾下军卒从他身侧冲了上去,合力将一名八斗兵击杀,其中年纪约莫仅有十五六岁,楚平安记得绰号应该是二狗子的少年回过头冲他咧嘴一笑,似乎是在炫耀他的战果。楚平安正想做出点什么作为回应,但他看到两名八斗军卒挥舞着长枪从后杀来,陡然色变,他来不及示警,两柄长枪贯胸而过,二狗子笑容瞬间僵硬,拧起眉毛,八斗军卒一脚将他踹翻,扑倒在地的力道连带着长枪也一起跟着竖起,八斗军卒踩着他的背想要将枪拔出,愤怒喷涌到极致的楚平安一个箭步上去挥刀将拔枪那人当场斩杀,另一人见状撒腿就跑,楚平安用脚挑起一截枪头,掷了出去,那名军卒应声倒地。
楚平安没有去扶那名少年,因为他知道在长枪贯胸而过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他不敢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周围不断有人因为他的固执在死。他可以下达撤退的命令,这样可以挽救许多人的性命,可他无法下达,只能硬着头皮,淌着鲜血往前冲去。杀红了眼的他奋不顾身,偌大的营寨俨然铺就了一条血河!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对面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但左右两大营寨的火光依旧没有燃起,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李东福、邓万春两人难道还在坐山观虎斗?等到北大营拼得干干净净才出手吗?可等到那个时候八斗军已经腾出手来收拾他们,这样不仅错失时机,也将使得他们自身也陷入险境的啊!
或者说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连他麾下这支不久前还是散兵游勇,内斗不休的北大营都已经成功做到了这个地步,本来预计拖延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硬生生的拖住了两炷香,他们都能够做到,身为精锐营的福禄营与滚刀营会做不到?这关乎十余万人的生死,为何李东福、邓万春还没有出现在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
楚平安非常愤怒,渐渐流逝的不仅是时间和机会,还有他手下弟兄的性命,一千五百的北大营军卒已经折损过半,仅剩下七百人不到,且大多身负创伤。而八斗军正大营虽然同样也损失惨重,但他们在人数上占据着优势,已经抽出手来发动反击,并且控制住了火势。
左右大营的援军开始杀进营中,北大营军卒三面受敌,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然而楚平安仍然等待着计划中的大火,他麾下的军卒并未质疑他的决定,奋勇厮杀。北大营军卒的怒号与八斗军军卒的哀嚎此起彼伏,但仅靠着愤怒终归扭转不了颓势,靠着奇袭占据先机的北大营陷入泥潭太久,优势尽丧。
当北大营仅剩下四百人不到的时候,楚平安神情空洞,已经过去三炷香时间了,即便这个时候福禄营和滚刀营从天而降突然杀出,却已经对大局于事无补。楚平安愤怒,自责,怨恨,他大步向前一刀斩断一名八斗军军官的手臂,以此来宣泄着心头的愤怒,但他门户大开给了其余八斗军卒可乘之机,有两人挥枪刺来,楚平安避无可避,眼见得他就要落个殒命当场的结果,那名挥舞大斧,率先劈开八斗军营寨木栅栏的魁梧壮汉冲上前去握住长枪,但长枪来势汹汹,他却事出仓促,他拦下了前两枪,接连退了数步,第三枪第四枪接踵而至,以他如此壮硕身躯无法避开,正面挨了两枪。他挥掌拍断挟在肋下的那两枪枪杆,刺中他胸口的那两名八斗军军卒想要拔枪,他狰狞一笑,身体前冲任由长枪贯胸而过,忍住撕心裂肺剧痛欺近之后他手中所握的枪头当场击毙那两名军卒。
而他自己,自然也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只是倚仗着壮硕的体格才没有当场死透。他笑着看向楚平安,他有一口大白牙,在北大营中绰号白熊,论蛮力整个北大营两千号人,没人比得过他。也就只有平安营旧部的典雄信能与他一较高下。
白熊不是平安营的人,在北大营原本错综复杂的势力里,他是绰号薛跛子的一名都尉麾下的头号战将。在楚平安整顿北大营,全盘接手的过程中,薛跛子仗着有白熊在,趾高气扬,完全不把楚平安当回事,并在宴席上当众泼了楚平安一杯酒。
当时楚平安锐气正盛,这薛跛子的下场可想而知,惨被乱刀分尸,最后是白熊苦苦央求,才没有把薛跛子的尸首丢去喂狗,让白熊把他给葬了。白熊并没有立即忠,也没有对楚平安进行报复,他仍然留在北大营,原本笑颜常开的他开始沉默寡言,很少与人说话,有人叫他也不搭理,众军卒都说他受过薛跛子的大恩,薛跛子的死让他有了心结,这个结,难解哟。
这个结该怎样解,又什么时候来解,楚平安不得而知,他也没打算在一名军卒身上耗这么大的气力。八斗军兵临城下之前,白熊都是那副死气沉沉样子,这一夜的夜袭,他本也没打算让他参加,毕竟块头太大太过显眼,容易暴露。但白熊却忽然自己跟着来了。
然后以这种方式死去,这让楚平安有些不解,更不解明明他和白熊有仇,他看着他的时候为何还在笑?
他想上前去问他,想从中知道答案,但白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耗尽余力又杀了两名八斗军卒,看向楚平安,用最后的气力咧嘴笑道:“把弟兄们都带回去。”
说完这句话,白熊终于跪倒下去,胸口插着的长枪使他保持着这个姿态,楚平安再也按捺不住,长刀哐当落地,双手捂脸,眼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