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萧瑟,清冷的夜色中飘扬着一曲哀婉笛声,受了伤的年轻军卒们围拢在火堆旁,神情孤寂,篝火随风摇摆,飘忽不定。
楚平安一袭黑衣,他将长刀牢牢的绑在背上,侧了侧身子在试拔刀的手感,确认无误后,又紧了紧绳结,今夜的这场偷袭事关整个宁武城的生死存亡,出不得半分的纰漏的。
柳菁菁坐在他的对面,她要留下来照料伤员,自然是无法参与到今夜的袭杀中的。她神情憔悴道:“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平安,你说我们不要再打了好不好?我们解散军队离开这里,这样这场战争就不会再有人死了。我们去闯荡江湖,我做女侠,你做女侠的跟班,浪荡江湖,无忧无虑,那该多好。”
柳菁菁满脸的向往,楚平安本想骂她无知,但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终归还是心软,尽可能的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我们若是放下兵器解散军队,那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怎么办?我们的敌人可没有你这么善良,一旦城破……”
楚平安说到这里止住,柳菁菁的脸色越发苍白,他叹了口气,责怪自己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这些,咳了一声轻笑道:“宁武城自然不会破的,所以那些灾难也不会发生。我答应你,等到战争结束,我们便去闯荡江湖,你做你的女侠,我做我的小贼,我们联手将江湖搅个翻江倒海如何?”
柳菁菁终于挤出笑容,她摇头更正道:“才不跟你联手,我要将你这小贼送去见官。”
楚平安佯怒道:“女侠,你这样就太不讲规矩了,江湖事江湖了,怎么能闹到官府去?你若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
柳菁菁挑眉道:“哟呵,本女侠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不客气法,就你这有色心没色胆的小毛贼,本女侠可见的多了。”
楚平安还要呛她两句,这时典雄信走了过来,面色踌躇,楚平安先前交待了他一些事情,想必已经办妥。他站起身,丁小满、李铜锤这些人均是围拢在他身侧,神情刚涌上几分喜色的柳菁菁脸色又黯淡下去,楚平安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一干,终归没有说出口,带着人转身离去。
原本还算拥挤的火堆旁顷刻仅剩下柳菁菁一人,她就这么孤伶伶的坐在火堆旁,并着双腿,将脑袋埋在腿上,火光灼灼,却终归映不红她苍白的脸。
楚平安带着人离开了营地,但他并未直接出城发动袭击,而是将军卒的统筹交给了典雄信等人,他自己则带着丁小满、杨兴烈去了一个算得上是故地重游,但感觉绝对算不上好的地方——郡府大牢。
不久前他还曾被打入这座阴冷大牢的死囚牢房,而今却以执掌整个宁武生杀大权的姿态重新回到此地,果真是世事无常。
楚平安带人来的时候正是深夜,大牢阴森,过道里仅有几盏昏暗的油灯,不足以照亮各个牢房内的情形。看守大牢的新任牢头见到楚平安的时候吓了一跳,当日楚平安在狱中杀人之时他并不在场,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情形,但来到大牢领牢头之职后,那溅洒在阴暗墙上的鲜血端的是触目惊心,那浓郁的血腥气盘桓数日,至今还未完全消散。
牢头举着油灯在前引路,战战兢兢,地上一层的牢房早已空无一人,这一层的囚徒犯的罪行大多较轻,早几天前就被楚平安下令释放,派往器械营协助制造、搬运器械,并修补城墙,毕竟他们都罪不至死,楚平安无法违背他们的意愿让他们到城楼上去送死。但地下一层的囚徒却大不一样,关押在地牢里的这将近一百号囚犯,乃是由郡内各县押解过来的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轻则流放,重则刑部公文复核后便立即处斩。
地牢常年不见天日,潮湿阴暗,散发着掺杂了霉臭与血腥的腐败气息。已经不知道被囚禁了多久的囚徒发出桀桀怪笑,牢头听了心里发毛,除了平时的送饭以外,他极不想到这地牢中来,关押在地牢中的囚犯,哪个身上没背一两条人命?甚至在几个月前地牢中还发生过囚犯袭击狱卒的恶性事件,听说死了十几个人。
杨兴烈这等血气正盛的青壮军卒走在地牢里也皱了皱眉头,一行人中也就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丁小满和重游故地的楚平安神情轻松些。
楚平安走到那堵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墙壁前停下,他从牢头手中接过火把,借着昏暗的油灯点着,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脸庞,也将那抹暗红映照得愈发狰狞。
地牢中的怪笑在他点燃火把的霎那戛然而止,牢房中有人沙哑着嗓子道:“是你?怎么?又犯事被关进来了?嘿嘿,你这小狼崽子,像你这等凶残嗜血的性子,外边的世界怎么容得下你,老老实实在这阴森的牢里待着吧,腐朽和死亡才是你的归宿,桀桀桀桀。”
“赖老三,你再不闭上你那张臭嘴,要是被那小子盯上可就麻烦了,我们可都是见识过他杀人手段的,连我这样自问杀人如麻的江湖义士,回想起那一日的惨状,也忍不住脊梁骨发凉,像他这样的好胚子,若是进了‘十步楼’,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如今误入歧途,身陷囹圄,可惜了。”
“文老二,你少他娘的给自己贴金,什么狗屁江湖义士?你还不是跟赖老三一样,不过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而已。进了这大牢是误入歧途,去那个臭名远扬的‘十步楼’就不是误入歧途了?别他娘的以为念过几天书就在老子面前瞎叫唤,要不是被这铁链锁着,老子非撕了你那张鸟嘴不可!”
说话这三人一人阴阳怪气,一人虚伪矫饰,一人满腔怒气,楚平安来之前就已看过地牢中所有犯人的卷宗,知道这赖老三、文老二、费老大是宁武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赖老三使棍,文老二使铁骨折扇,费老大使一口鬼头刀,皆是二三十人近不得身的凶悍角色。
地牢内的近百囚徒以这三人为首,楚平安并不追究那“十步楼”究竟是个什么地界,平淡道:“我站在这里,并非是被押解过来,而是找列位有事相商。”
楚平安这话说的不卑不亢,但他若看得仔细,不难发现文老二诡异一笑,显然他这一开口便落在了下乘。文老二道:“原来是文某眼拙,大人您被众人簇拥的架势,既然不是被捕,那多半是成了主事的人物。且让文某揣测一下,我等虽被关押在此不见天日,但前些日子的那场劫狱见得真切,八斗米道起兵造反,并且声势浩大,已经明目张胆到胆敢在郡府大牢劫人的地步。而那日同样有人闯到大牢里救你,领头那人我见过,赫赫有名的张铁枪,他这样强行劫狱意味着宁武守军的分裂,大战在即,守军分裂,前几日还有人在地上一层的牢房里放人去打仗,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了,宁武即将城破,朝不保夕,大人您找到大牢里来,恐怕是想让我等义士为朝廷出力吧?”
赖老三怪笑道:“文二哥,何必说的那么隐晦?卖命就是卖命,说什么出力?这小狼崽子果然用心歹毒,竟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弟兄几个身上了,趁费老大还没动怒,赶紧的滚吧,咱们可跟那些死在你手里的走狗不一样,想要我们卖命,得用命来换。”
赖老三言下之意是威胁楚平安,用来换的命是他的命,但楚平安却是讶异道:“哦?那我用你们的命来换怎样?”
费老大压抑着心中的怒气,沉声道:“小子,你说什么?”
楚平安猛一挥手,他带来的十余名军卒立即取出长弓,搭箭在弦瞄准了各个牢房,这还不是紧要的,另有七八名军卒打开陶罐,油脂气味飘散而出,他们摆出这样的架势目的一目了然,要用火箭烧了这座地牢。
赖老三瞪大眼睛道:“小狼崽子,你想做什么?”
楚平安冷笑道:“还以为赫赫有名的‘摸天棍’赖三爷是悍不畏死的亡命徒,怎么?才这点小场面就被吓住了?这几日西城楼那边的阵仗,可要比这惨烈得多!”
赖老三恼道:“三爷我早在砧板上滚了几个来回,如今又身处死牢,早就看透了生死,只是三爷我没生在好人家,也没做什么好事,但起码死的时候想在刑场上死得轰轰烈烈,不想死在你这无名小卒手中。”
楚平安轻声道:“不想死,那我们就心平气和的好好谈事情,留给我们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十几名弓手放下箭簇,但并未松开弓弦,文老二意味深长道:“这位大人是想要和我们弟兄几个做买卖,还是在威胁?”
楚平安道:“我是在给你们活命的机会。”
文老二道:“敢问大人官居何职?如何能让我们这群死囚活命?”
楚平安答道:“步兵都尉。”
楚平安这个都尉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封号,北大营损失惨重,名存实亡,便以步兵都尉笼统称之。
赖老三放声大笑道:“三爷我还当你是如何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都尉?三爷见过的校尉将军比你两双手加起来还要多,就凭你,也敢妄言活我们的性命?”
沉默寡言的费老大挥手道:“老三,让他说下去。且听听他是如何口出狂言。”
楚平安平静道:“其实让你们活命的办法很简单,随我做完那件事情,事成后我一把火把地牢烧个干干净净,上报说是八斗军的谍子为引发混乱放的火,牢内的死囚都死得一干二净,你们只消改头换面,自然就保全了性命。”
费老大沉吟道:“改头换面么?你这是让我们用几十号人的性命去换活命的机会?”
楚平安道:“你们都是犯下罪行的罪人,要么带着罪孽,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牢房内腐朽的死,要么在战场上赎罪,在朝廷的抚恤,百姓的悼念中轰轰烈烈的亡,全凭你们选择。当然你们也许会想着等着宁武城破,八斗军为了补充军力会放了你们,但很遗憾,如果不同意我的提议,你们就都得死。”
牢房内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不少昏睡中的死囚逐渐清醒过来,彼此交头接耳,牢房又开始变得嘈杂。赖老三接连呵斥了几句,好歹变得稍微清静些后,费老大终于开口道:“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楚平安并未隐瞒,直入正题道:“你们随我一起袭击八斗军大营,彻底打垮他们。”
费老大皱眉道:“八斗军有多少人马?你手里又有多少人马?”
楚平安平淡道:“八斗军不下两万,我麾下的可战之兵有两千四百余人。”
赖老三怒喝道:“你是疯了吗?两千对两万?螳臂当车,你这是让我们去白白送死,没有半点壮烈可言!”
楚平安没有理会他,继续道:“偷袭大营的只有我和你们,一共一百人左右。”
赖老三气急败坏道:“费老大,别再跟这小狼崽子废话,他是彻底疯了。老子宁愿死在这座地牢里,也不想去打十死无生的仗!”
费老大同样对赖老三的话置若罔闻,他板着脸道:“你就不怕我们届时把你交给八斗军?那个时候你不仅没办法杀死我们,我们也能在八斗军那边换一笔荣华富贵。”
楚平安淡笑道:“如果你们有命去享受,尽管把我交出去好了。只要我站在了八斗军大营里,这场战争便是我们赢了。十死无生不至于,但九死一生倒是真的。”
费老大深吸口气,郑重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不等费老大给出确切的回复,楚平安便先行一步下令打开牢门。
“你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而我也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