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宁武城内百姓感到宽慰的是宁武守军并未仓惶弃城,年轻健壮的军卒惯例站在了城楼上进行着防卫以及城墙的简易修补,十几辆小车从灯火通明的器械营里运送着军械,一切都与平素无二,平静而又清冷,白日里军卒的频繁调动,果真只是多心了吗?
西城楼作为两军对垒胶着的主战场,本该是宁武守军防守的重心所在。但今夜西城楼的守卫松懈得出奇,不仅几名说得上话的都尉一个都没看见,连戍守此地的军卒也都是些生面孔,他们蹲在城楼上修补着城垛子,未多时有小厮模样的人送了十几坛好酒到城楼上来,说他们是李家商号的人,官军大哥们为了保护城内百姓太多劳苦,他们为了聊表寸心,特来犒劳。
城楼上的伍长本来严正拒绝,城内早就颁布了禁酒令。但他却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要是有卒长都尉在场,他自然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但在这座城楼上,他这个伍长已经是最大的官,架不住那酒香,他抱着坛酒就蹲到城楼一角开怀畅饮。那小厮也会来事儿,将余下的酒散发给其他军卒,美其名曰驱赶夜里风寒。有那伍长作为表率,这些军卒哪还顾得上其他,抱着坛子咕噜噜喝个不停,未几还打个酒嗝。
要是指望这样毫无军纪的军卒守卫宁武,这座城池早就不知道被攻破多少次了。这些军卒都是楚平安等人刻意选出,他们都是在城里厮混的市井无赖,贪杯好赌,招惹是非。他们原本只想浑水摸鱼,在惶恐不安的百姓里偷摸扒窃,捞些油水,从未想过抡起刀子上城楼打仗,但那些官军却非要把他们逼上城楼,他们自然是满腔怨气,寻思着若是八斗军打来,他们铁定第一个投敌,如今有美酒送上门来,喝点酒算个屁?
那位伍长醉醺醺的说着胡话,什么“别人当兵赚得盆满钵满,老子当兵毛都捞不到一根还要受罪”,“就这么个破城有什么可守的?还不如一把火把宁武烧了,卷了钱财退到北阳城去来得自在”,“去北阳城也是被人使唤的命,老子还不如占个山头当个山大王呢,心情不好杀几个贱民,抢几个民女,嘿嘿,谁能把老子怎样?酒真是好东西,嗝”之类的话。
短短一炷香工夫,城楼上包括那名伍长在内的三十来人均是醉得不省人事。那名送酒的小厮笑着推了他们几把,确认他们不会再碍事后,拣起坛子往城楼下一摔。这是他与八斗军谍子约定的暗号,很快就有十几人从暗处涌出,看守城门的军卒骂骂咧咧的问是谁在扔东西?送酒小厮拱手弯腰笑脸迎了上去,赔着不是。门头瞧出后面黑影绰绰有些不对劲,想要召集城楼上的军卒下来帮忙,但他拉了几下梆子都没回应,送酒小厮在贴近后神情陡然一变,掏出匕首猛的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八斗军的谍子从暗处杀出,这些人手段均是不弱,短短几息工夫便将那几名值夜门卒的喉咙悉数抹断,在送酒小厮的催促下,这些谍子转动机关把手,打开城门。齿轮辗动的声响终于打破了西城楼的死寂,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城楼上的那名伍长猛的酒醒,他踹醒几名军卒连忙冲到城门口,但为时已晚,已有上百名八斗军涌入城中,当先几人挥刀将他们逼退到城脚,就要下杀手,那伍长脸色惨白,连忙摆手道:“义士刀下留情,我为你们引……”
最后一个“路”字还未说出,领头的八斗军军官一刀将他捅了个通透,其余市井无赖出身的军卒见状四下逃窜,十几名八斗军军卒追了上去,动刀前捂住他们的嘴,一刀抹断脖子,干净利索。还有腿脚利索逃得远些的,也被弩箭贯穿胸口,死得不能再透了。
王虎臣、石豹等人似乎看穿了楚平安的计策,他们的重心本该是在八斗军大营设伏,等着宁武守军自投罗网,但涌入宁武城中的八斗军卒越来越多,城外还有黑漆漆的一片,决计不像是佯攻的样子。平安营的故人石豹正是统帅这支人马的统领,他站在宁武城的街道上,阴森冷笑道:“楚平安,就算你在城中设下火计,我夺取城楼,围而不攻,你能奈我何?诱我进城?聪明反被聪明误,等你在我大营中伏大败而回,这座宁武城已落入我手,到时你进退不得,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攻占西城楼的八斗军军卒不下数千,只是忌惮宁武守军孤注一掷的火攻,才在城楼布下防线,并未前进。但这已足以封死宁武守军的退路,进能钳制城内守军,退能与大营中埋伏的八斗军夹击官军,宁武城果真如同楚平安所言,陷入九死一生的险恶局面!
此时的楚平安已率部出城,有安排好的探子向他传达宁武城内的军情,楚平安神情不变,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事先便已预料还是强作镇定。他与麾下人马已迫近八斗军正大营,数日前他曾率领北大营军卒在此血战,那原本是个击溃八斗军的绝佳机会,但最终因为韩沧海等人的按兵不动而功亏一篑,北大营的军力也在那场夜袭中几乎打得一干二净。
如今楚平安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故技重施,神情复杂,八斗军大营内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异状,但自大营方向飘来的那阵风里,总能嗅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杀机,稍有不慎,楚平安此次便将重蹈覆辙,且一旦失败,丢掉的不仅是他手下兄弟的性命,连他也鲜有活命的机会。
楚平安伏在小山坡上,死死盯着八斗军正大营中的一举一动,他调整着他的呼吸,让心情尽可能的平复下来,他身侧的费老大换了只手握刀,他往右手手心啐了口唾沫,楚平安能够清晰察觉到他的不安。
楚平安没有开口问他,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着发起进攻的时刻,费老大擦了擦额头冷汗,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就凭我们这点人,真的要杀到大营里去吗?”
楚平安淡笑道:“事已至此,难道江湖传闻最重义气的费老大会临阵退缩,做那缩头乌龟么?”
赖老三狠狠瞪了楚平安一眼,作势想要给费老大争面子,但文老二将他拽住,费老大对楚平安的轻视并不在意,摇头叹道:“头掉不过碗大疤,自从十六岁那年拎着把刀在赌坊砍人追债开始,我就没怕过死,你休要激我。但无论如何,就凭我们这点人,想要扛住成千上万的大军,实在是不敢想象的事。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些懂些拳脚功夫的江湖中人,不是那等一杆长枪在手,千军万马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般简单轻松的无双猛将,连那赫赫有名的藏剑山庄庄主柳扶风都被五百骑围死,单凭我们,只怕……”
费老大面有忧色,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其实他担忧的并非自己性命,而是这些追随他而来的一干囚徒,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若是将他人的性命背负在肩上,终归是件沉重的事情。
战场上的动摇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楚平安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他只是站起身,将手摸到绑在背后的刀柄上,他做出这个动作也就意味着进攻的时机临近,他身后的数十人均是神情凝重,同样握住了刀。
楚平安淡淡道:“今夜有人会死,但绝不会是我们。即便我们之中有人倒下,那也是荣耀的恩赐,与出身无关,与罪名无关,朝廷会恩萌我们的家眷,百姓会悼念我们的功绩,如果我这样说你们不是很明白的话……狗日的,抄起家伙就是干,就算死在这里,这辈子也值了!”
楚平安说到最后猛的爆出一句粗话,他率先冲下山坡向八斗军大营掩杀过去,没有任何的鬼祟遮掩,明目张胆,胆大包天。
若搁在平时,楚平安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少不得有几十支箭簇射过来将他刺成马蜂窝,之前的那次夜袭,他们都是费尽心机解决了鹿角、箭楼才杀进去的。可今夜的八斗军大营看似平淡无奇,但气氛却是出奇的诡异,箭楼没有做出半点反应,楚平安一行人居然就这么毫无阻挡的直接从营寨大门杀到了营寨正中,中途竟然没有见到半个军卒的影。
直到在正大营的大帐前,才有一名中年军官半眯着眼,似乎已经等候很久了。
“我一直在等你。”王虎臣睁开眼,神色平静,这座大营自然不可能是座空营,即便单看场面是他一个人面对近百名成功潜入到大营里的悍勇军卒,他也没有半分的惧意。
“哦?也是是说,你在等待着死亡?”对于王虎臣的故弄玄虚,楚平安没有半点的退却,尽管他麾下的军卒有些惶恐不安,既对营寨空无一人的虚无陷阱而恐惧,又对敌军统帅就在眼前,能够一鼓作气将他擒下而兴奋。
“但今夜的死亡却是为你们而准备着的。”王虎臣叹了口气,似乎对眼前的这个后生有些失望,居然狂妄的认为他今夜能够笑到最后?要不然他怎会亲自带着人马杀到营中?如今除了口舌之利多半也没别的手段了吧?
费老大怒目圆睁,瞪着眼前这个大言不惭的中年军官,他沉声道:“他就是八斗军的大人物?只要将他拿下,我们就能大获全胜吧?孙子,今天你可要记住你费爷爷的手段,想不到老子一个混迹江湖的小角色,今日也能上演一出擒贼擒王的好戏!”
费老大抡起鬼头刀就要向王虎臣冲去,王虎臣轻叹道:“愚不可及。”
不等费老大杀过去,一支响箭在半空中炸裂,顷刻间空荡荡的营寨杀声四起,几名黑衣刀手自王虎臣身后攻来,挡下了费老大的攻击,费老大一击未果还要再攻,但那几名刀手并非泛泛之辈,费老大陷入泥潭,八斗军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楚平安一伙重重包围,费老大不敢再斗,只能收手退到楚平安身侧。
王虎臣轻声道:“这招‘只身入虎穴’使得并不高明,楚平安,看来你终归还是当不起‘长平’,‘长安’二字,不过是个一战之将罢了。但你能够亲身涉险,与麾下军卒共进退,而非躲在城里发号施令,这点还是让我十分钦佩的。”
费老大一干众人神情惊疑,纷纷看向楚平安,似乎在谋算上楚平安落尽了下风。但楚平安依然神情自若,他终于拔出了紧握许久的长刀,淡笑道:“你以为我是黔驴技穷,孤注一掷来擒拿你这贼首,杀了你再对付剩下的这群乌合之众?”
王虎臣讶异道:“若不是走投无路,你何必亲自来此?你死了宁武城便不攻自破。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在城内摆下的诱敌之计已经被我破了,现在城楼已经被我军掌握,你进退不得,宁武城已与城破无异,你的生死,现在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取舍。”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虎臣,你戍守边关多年,难道脑子真的被边关风沙给刮糊涂了?在你认定胜券在握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楚平安冷笑,刀锋对准了王虎臣。
“死亡,只会降临在失败者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