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边等车是最为烦躁的。他站在那儿头动尾巴摇,嘴里不时地念念有词,唱着不成调也永远唱不完的歌子,顺便数着过往的车辆:“一、二、三、四……”
数到十的时候,还没有到乔庄的车子,又数了一次,还是没有。他就轻声骂了一句“到庄的车子都死完了吗?妈的!”不过,伟大的国骂一点作用都不起,过往的车辆依然没有他们村的那辆小面包车。
他泄气了,他这是经常性的泄气。好在只是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车子还是要来的,因为车子终究是会来的。
天变了,“咔嚓”一个炸雷,炸得街道上的人纷纷乱窜。做生意的忙不迭地把摆在外面的货物往店里搬,以免淋到雨;放学的孩子快速地跑着,路面上遗留的积水被踩踏的四处乱溅,他没地可去,两条裤管的下半截全面沾上了暗黄色的污水。这倒不太要紧,问题是,面临即将下的大雨,他该怎么办?
乔集上他有的是熟人,借一把伞是没有多大难度的,可是,如果他现在就去借伞的话,错过了车子,他又得等多长的时间。
“坚持一会儿,坚持一会儿!”他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被雨淋坚持一会儿,还是希望老天坚持一会儿,等他上了车之后再下雨。
运气不错!车子来了,一个核定为七座的车子塞了十多个人,估计是车主看他等车可怜才勉强带他的。他也不管许多,拉开了车门,横着身子就进去了。自然没有座位,准确地说,应该是已经没有空隙了。他的头刚好抵到那个妇女携带的麻袋上,麻袋里装满的不知是棉花还是什么,反正很软和。他是不能够站立的,腰没法伸直,他就像一个拉满的弓一样,紧紧地绷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车子速度很快,路上也颠簸得很,他一会儿碰到这个人,一会儿碰到那个人,不过别人也不怪他,他是无意的嘛!再说,这个车上最难受的是他。
他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想象力很丰富,不仅对别人还有自己。比如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不是吗?几乎是四肢着地,头在棉花袋里摇摇晃晃,加长的外套在屁股上左右摇动,活像狗的尾巴!
他为自己的想象力得意了起来。并且顺着自己想象力丰富这点,他还想到数十年前的一个场景。他在一个丫头家吃饭,饭吃过以后他没有地方去,也就溜到那个丫头的书房里,那里面有一屋子的书籍资料,书后面丫头正在拄着钢笔发愣,愣了一会儿她又摆弄起屋角小方桌上的麻将,把麻将摆成金字塔的形状,然后会心地微笑,为自己的作品感到得意。她不想读书,这点他是知道的。书不是每个人都能念好的,就这个丫头肯定上不了好学校,考大学?就是完全做梦。要真是出去做个服务员倒是一块好料,她模样不耐的,要不他也不会三天两头地往丫头家溜达。溜达归溜达,也没有什么意思,丫头既不下逐客令,可也不太理乎他,要不是沾了一点亲戚,估计他是没有机会在丫头家吃饭的。一个读书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接待像他这种人。
他是哪种人自己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还算是个聪明人——至少不是愚笨之人,要不,他进了房间之后,他就能立马打开话夹子。比如那次他看到了小山一般的麻将,他就感慨起来:“这个形状呢能告诉别人很多东西的。”丫头回过头来问他:“哪些东西?”
他说:“第一,这像一个金字塔。”丫头点头。
他继续说:“第二,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第三,这个形状说明了,能够站在顶端的总是少数;第四,这个形状还告诉了我们只有刻苦才能爬上顶峰;第五,这个形状还告诉了我们其实攀登高峰还有有路可走的;第六,它还告诉我们,下面的台阶和上面的台阶其实一样宽,可是上面的总感觉到更加危险一些,这是错觉;第七……”
丫头打断了他的话,呼啦一下子把麻将推倒,一地上都是麻将。
“第七,这是一堆麻将,我只要一推它就全部倒了,这叫不堪一击!
第八,现在你一饱饭吃过没事干,正好帮我收拾。”
他的自信在那一刻就像那一堆麻将一样,散落在屋角。他原先预想的可能会得到的称赞竟然变成了现实上的奚落,他还不能有所表现,他要保持一些基本的风度。所以,他弯下了自己沉重的腰,脸朝地,等到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他才慢慢地把所有的麻将捡了起来,然后继续摆成了一个金字塔的形状,等到最后一支麻将登顶之后,他双手一拍:“结束了!”
丫头感觉到他可能生气了,解释一下,“哥啊!生气啦!玩吗!不要太认真的。”
“没有生气啊!你把它们弄得一地,我当然应该收拾的,不生气,你还要学习,我得走了!”
他回家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去那个书房。后来有时从那儿经过时,会有意无意地扭头看一下。不过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房子的外墙斑斑驳驳,屋顶上的枯藤顺着前面蜿蜒而下,直至伏在地上,与地上的积水交融在一起。
人走了!那个叫他为表哥的丫头和她的家人早已走了,房子自然空了!
那时,他的眼神并不在看什么房子,他在看自己曾经的那段年少时光——月白色的时光。
车子摇晃了一下,到站了。他继续像猫一样,先伸出后腿,再平移出自己的身体,终于从车子里挪了出来。站在车外,他长出了一口气,猛然间觉得自己都长高了许多,晃了晃脑袋:真舒服啊!
驾驶员接过他付的车费,头都没有回,随口说了一句“乔哥啊,今天让您受挤了!”
“净说干人情话!挤有什么办法!你又没有少要我一分钱!”乔勇心理想到,可嘴上还是很客气地说:“没事,总比淋雨好啊!”
乔勇是他的大号,他生在乔庄,混在乔集。至于那个丫头叫什么名字,他觉得一点都不重要,因为那以后,他们从未见过面。在乔勇的世界里,那个丫头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连亲戚都不是了,何必要提她的名字呢?
也对!乔勇迅速回到现实的世界里,可是有意思的是,到现在这雨竟然没有下来。
“要是知道不会下雨,我才不挤呢!”他在心里念叨着:“看来眼见并不为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