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乔在枝心里,他的弟弟是不该走的,而且应该会回来的。
弟弟走了有二十多年了,不知道现在在外面怎么样了,或者说他是不是还在。他要是在的话,儿子都成家了,怎么能忍住就一个信都没有了。这个呆子,平时老实巴交的,谁见谁说好,可就为了那么一个戏子,当时怎么就能那么犟呢?
现在,也不知是年龄增加的缘故还是在枝原本就是一个极度念旧的人,兄弟的影像在自己的头脑里越发的清晰,清晰到二十多年前的场景她都历历在目,一丝不漏。
唱惯了样板戏的农村又可以唱戏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大事啊!虽然全庄的男女都喜欢《沙家浜》、《红灯记》以及《智取威虎山》,喜欢到人人都能整段整段地唱,全庄能数出十来个李铁梅、二十多个杨子荣和六七个阿庆嫂。一到晚上,没个电灯、电视的,在家里嫌热,全部搬个凉床到那条土路上,那棵槐树长得比三四个大人还粗,那四处伸展的树冠能挡住十几个凉床,就是下小雨,在下面都一点淋不到。百无聊奈的男女老少扯开了嗓子就在那儿喊起了“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之类的现代京剧,只要有一个人起头就能一呼百应,演绎着无伴奏的大合唱或者对唱。那几个嗓子特别亮的青年男女成为人们眼中的香饽饽,尤其是学校里的那个老师,因为能拉一手胡琴,每天中午都不要四处找蔬菜,窗台上总是有放着现成的清洗过的蔬菜,还不知道是谁送的。日子悠悠地过着,没有人觉得什么好或者不好。但是人们越来越觉得有点憋得慌,就是原来的有些东西逐渐淡忘了。这个地方原来就有地方戏,一个庄子的人就能凑出一个小戏班。每年开春之后,田里的事情比较少,这个班子就自动组织起来,穿着那些已经穿了几十年的旧戏服,爆竹一响,锣鼓一敲,几声“喳、喳”的声音一出,台下的人山呼海啸了起来,就等着上台的人重新演绎着一遍又一遍的《孟姜女》与《天仙配》等等。人们并不嫌这样的故事讲的次数太多,只要这样的故事能出来,人们就兴奋,只要在台上能看到自己喜欢的哪怕是熟人,人们就激动。然而,这样的场景十多年没有出来了,人们总是有点念想。
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耍钱,三月里唱戏,四月里做田。现在,又回来了,而且又可以重新开锣唱戏了。
乔庄的戏台就固定在那儿,现在都还在,就靠近水塘的右侧,从土路上走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庄子上有个宝书台,****时建的,有三四米高,两旁刻着对联,不过内容看不清楚了,中间依稀地还可以看见领袖像,是学校里老师画的。当初,一拨又一拨的村民在宣传队长的带领下站在宝书台的前面进行着宣读与学习,虔诚而神圣,那是乔庄的圣坛。现在,这样的活动基本上不再开展了,不过这个显眼的建筑依然矗立在村庄的最中央,演变成了乔庄的地标建筑。宝书台前面有一片相对空旷的场地,在没有建宝书台之前那就是以前唱戏的地方,现在总是闲着,无用武之地。那时,在枝还没有出嫁,成天要么就是打秧草用来肥田,要么就是到山上采一些中草药,无忧无虑的,是个活泼泼的大姑娘。乔在天就跟着父亲,父亲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身的力气怎么用都用不完。至于他们的母亲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不过当时死的人也不止她一个,所以人们对她的印象也逐渐淡去了。在天的爹在这个村子威望算是很高的,也不是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肯帮忙,人缘好。大家伙提议,去年收成不错,听上面说现在又可以唱戏了,说那是乡村文化,不属于四旧,请他牵个头。他倒很爽快,说那就干吧!
乔在新那时在村里算是个活跃分子,他还识字。在天的父亲就招呼在新:这一辈中,就这个小伙子不错,能干事,敢干事,村子里的要是有个什么事情就交给他。乔在新二话没说,招呼着在天等几个平辈的小伙子,往乔老爷子跟前一站,这事我们就包了,绝对让你们满意。
村子就十几年没有戏台了,这几年唱样板戏就是在平地唱。在新说,唱戏的要在高处,要不下面的人也看不到啊!所以特意找了这么个地方,背靠着宝书台,宝书台前面有个洼地,在新带着一帮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坑坑洼洼的地平整了,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天然的二平台,豁然开朗。连杜书记过来都说,我说你们这帮小伙子,那时候叫你们干个事比登天都难,怎么现在干这事,浑身都是劲啊!我真想不通。
乔在新答了一句,这是咱叔叔让干的,我就得把他干好!你们招呼的事情,我们瞎对付,知道吗?
杜仁发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觉悟?也没有这么和人说话的啊!扭头就走了。
可乔在天他们觉得这个平辈的兄弟还真不赖,连大队书记都不含糊,他们只有在一边傻呵呵地笑着,并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在新的任意调遣。
在新还和在天他们商量,咱们庄子就这些人,都是熟脸,不够新鲜。我们这次不如请一些外面的戏班子,我打听了,没有多少钱的,咱们只要管吃住,一个草台班子一天一百来块钱就行。咱们这么大一个庄子,花几百块钱没有问题的。咱们自家的戏班子也上,外面的也上,这样多热闹啊!
在天爹想了一想,也是,村子会唱老戏的还真不少,可年纪都不小了。五梅子以前唱小姐不错,长的好、唱的也好,可现在也该有四十多了,而唱小生的就更没有了,五梅子唱小姐的时候,就用栓财唱,栓财比五梅子还要大个二十来岁,现在都快六十了,绝对是不行了。而这些后辈,这么多年上面又不许唱,所以这手艺就断了,看来是要找个外面的戏班子来唱唱,人手要是不够的话,庄子上再凑。至于像上面老旦、花脸、丑角的,庄子上拽个十几个是没有问题的。
在新能想到这一层,说明这个小子脑瓜还很灵活,喜欢出新鲜,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不过他还是招呼了在新一句:这事我同意,但是庄子上的事情你还得听听大家的意见,大家要是没意见就行,大家有意见就不行!毕竟要在别人口袋里掏钱。
在新说那是自然的,在咱们庄子,谁还能一言堂啊!除非您老!我挨家挨户地征求意见,最后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定!
乔老爷子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那收上来的钱,每一分都要记账,还要和每个出钱的人算清楚,你们几个要是乱用一分钱,我就打断他的腿!
结果在新的工作很成功,绝大多数都赞同!于是一户五块钱,剩下的钱交给吃住的人家,反正也没有几天,一个村住着,没有人讲究什么吃亏讨巧的。
钱就那么收,至于吃住就在我家,我不要一分钱。山珍海味没有,可也不会让戏班子吃亏的,就图个乐呵,我才不用公共的钱呢!那多余的钱就按人头给退回去!在天爹表了态。
二月二,龙抬头,鞭炮响彻了整个乔庄。外县的戏班子进来了,像个敌后武工队似的,浩浩荡荡的,一行有个二十多人。他们一进村就敲起锣、打起鼓,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乔在新把他们领着,径直就来到了在天家。在天爹早已准备好了,早已腾出了自己的大房间,自己和儿子挤着,另外把在枝安排在别人家睡觉,睡觉是在别家,可是早中晚必须要在家做饭,要不然那帮唱戏的没饭吃还得了,他们要是饿了,我老乔这一生的好名声就毁掉了。在天始终要在家里,像端茶倒水的事情眼睛都不能眨。兄妹二人也觉得这个任务神圣无比,丝毫不敢懈怠。
戏班子果然是走江湖、吃百家饭的,安顿下来一点都不客气,吃住一切都觉得很自然,很应该。兄妹两人腿子跑得也勤快,细算算,除了几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之外,有四五个和兄妹两人一般大,那个唱小姐的比在天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九岁,不过她似乎总是躲在里屋不怎么出来,即便有什么事情,她也更愿意招呼在枝,在天接触的机会很少,当然他也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好在有那么一个小姐!正式开演那天,鞭炮齐鸣,响彻了乔庄的上空,四村八邻的男女老少蜂拥而至,大家翘首期待着这外来的班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做派。都说这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也没有听说过外来的戏班会唱戏啊!这乔庄偏偏要出新,从外地找来个江湖班子,看看到底能唱到什么程度!
戏台在新他们早就弄好了,就等着演员给它剪彩!在宝书台前的二平台前,他们用了四根松树栽在地上,然后又用了六根松树横钉在这树立的松树上,看起来像个房屋的框架,顶部用大片的红布遮住,虽然不挡风雨,可是在里面感觉就像室内。戏台中间放着一张桌子,那是用来给老爷坐大堂用的,一般的情节都是民女告状,老爷往桌上一拍,大喝一声“升堂”!故事就开始了。丫环还是那些丫环,老爷也还是老样的老爷,和庄子原来的那些丫环、老爷们没有多少区别,当然,他们原本戏份就少,自然成不了焦点。大家的焦点就集中在那个女一号也就是小姐身上。果不其然,几声锣鼓的清脆和胡琴的嘶哑之后,小姐迈动着金莲,挥舞着水袖,半遮着脸庞仪态万方地款款而来,百分妩媚,万分娇羞!那身材如水葱般高挑、那体态如狸猫般轻盈,尤其是简单的化妆并没能遮住小姐脸庞的俊秀。就这张脸在这十村八里的还真找不到第二个,白皙的皮肤,瓜子的脸盘,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像在水里泡过的一样。更要命的是她的嗓子,一开口,一句唱词就能把台上的人镇住,激动处高亢嘹亮,伤心处悲痛欲绝,动情时妩媚丛生,淘气时俏皮可人。台下的人掌声不断,叫声不断,谢幕时,小姐姐右手向前,左手背后,微微鞠躬,引得台下的人阵阵唏嘘。
小伙子都挤到了后台,小姐已卸下戏服,却还没有卸妆兀自一人端坐在案前。在天在人群中生生挤出了自己的脑袋,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个小姐,都把自己给看傻了:那简直就是刚刚清洗过的一颗水葱,对!就像是水葱!妹妹在这个庄子上算是人面上很好的,可从唱戏上来说,那姑娘就是天生的小姐,而妹妹却只能做个丫环了。
炙热的激情和狂热的吹捧之后,在观众恋恋不舍中,第一出戏还是谢幕了。
在天带路,把整个班子带回了自己的家休息,其实他们唱戏之前已经走过一趟了,也应该认识在天的家,可在天还得这样做,这是父亲招呼的,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到家之后,戏班子们自然地分成男女两组,女的睡在大房间里,男的就睡在在枝原先的房间的,一日三餐都是两桌,乔家的三个人和他们一到吃,圆圆活活的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他们上午休息,中午和晚上唱戏,所以早上起来得都比较迟,到了晚上都是夜猫子,不到半夜,一点都不得消停。在天兄妹二人好奇地关注着这一群外来的人,瞌睡都少了许多。
在枝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和别的小姐妹谈心:还是化妆好啊!那些在台上浓眉大眼的小生,哈!只要把妆一卸,一个个长得还不如我哥!
在天却不是这样认为,两天下来,他从起初的好奇到后来的熟识,他坚定了一个认识:那个唱小姐的真漂亮!至少在乔庄,没有哪个女的有她漂亮。漂亮的第一个结果就是老实巴交的乔在天开始努力让自己行动在她的视线里,随时听她的吆喝和指示,能和她搭一句腔就能把他的脸涨得通红!而第二个结果就是半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联想着那个房间的她有没有睡着,亦或是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至于第三个结果就是乔在天莫名其妙地想骂人!按说没有任何理由的,可他就是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