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才大惊，道：“什么时候？”
小榕树犹豫一下，道：“昨天。”
吴秀才面如死灰，怔在那里，然而这也是意料中事，想必不会有假。半晌，他叹一声，道：“我要走了。”
小榕树冷哼一声，道：“出洋吗？你先还我钱。”
吴秀才满脸涨红，怒道：“我吴某人连租界都不肯入，更何况出洋！”
闻言，小榕树倒给了他一个青眼儿，道：“我看失势的都爱出洋嘛。”说时连带着瞥了兆学疚一眼，兆学疚也红了脸，道：“我是出去学习！师以长技以制夷！”
吴秀才再次重申：“我要走。”他看了在阵内挣命的田中之雪，又悻悻地加了一句：“送我走！”
小榕树瞥他一眼，无可无不可，也不说什么，站起来，道：“一心，跟上！我们到码头一趟儿逛逛玩儿去。”
兆学疚看着小榕树，心里也一样儿的烦乱。从江湖到政治，多么混乱的转变，可眼下中华的形势，乃大争之势，江湖本是争斗之所，而在战乱之时，竟成了消极逃避的地方。江湖和庙堂，似乎只有一线之隔，却隔着他们的奋斗理念和许多小弟们的身家性命。
这段时间小榕树总惦记着码头，这里有个缘故：码头的黑哥份儿不小，家业儿也渐渐坐大，只因年岁和手段儿都比秋老虎差些儿，所以一直熬不到头，好不容易熬到秋老虎死了，他算是出拔儿的老大，当下改变服装，效仿秋老虎，换上了长袍短褂儿，绸缎缠身儿，云子履儿、夫子履儿，挺起腰肢儿，说话提高嗓音儿，使外人一望即知其为如何人。混混儿不知要受过多少折磨和考验，方能造成名利双收的露脸儿人物。而露脸儿后，那他就可得自比名贵的瓷器儿怕磕怕碰；有多少新出来的后生，时常想掀翻老前辈，遇机好把成名儿的人物掀倒，自己也可成名儿。小榕树带小弟也隔三差五来找找茬儿，但总被他用言语支撑，软一句儿、硬一句儿就打断了野心，一直无法下手。而小榕树也自能磨人，只管去。瓦罐不离井上破，只要来回次数多！
但小榕树万没料到，这瓦罐儿却不是自己嗑破的——他带着一心一路晃荡到码头时，他见到了老冤家田中龙一带着那黑龙会的武士群，已经在打得拆解不开！码头的混混儿倒地的不老少，黑哥一向不是心狠手辣，而是讲仁厚人和的老大，当不得鲜血的刺激，认栽儿，田中龙一和手下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正交接间，又有一队儿黑皮鸣枪杀近，这里又不是日租界，田中龙一反抗无效，悻悻退开，一个黑皮乱晃着手枪，喝令着架船出海，小榕树忽然就开始牙痒，又欢喜，又愤懑，原来，那嚣张地喝令的人，正是他的军师兆学疚，仔细看那队儿黑皮，原来都是手下的小弟装的！一心也瞧了出来，悄悄道：“他们怎么都穿上黑皮了？”小榕树咬牙，悄悄拉了一心隐蔽转移。
这时，又一队儿黑皮到，带队儿的正是曹老，那一张张熟脸儿就没处躲，都被曹老讽刺的目光扫到，他们也自噪皮儿，把军师兆学疚推了出来。兆学疚仗着夜黑，白赖到底：“船中自然是吴秀才，不过我劝你还是礼貌点儿，还有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曹景好气又好笑，却不怕他，道：“你倒说说看。”
兆学疚扯出一个金锁儿递过去，曹景倒怔住了，兆学疚信心更壮了些儿：“你是他的心腹人儿，自应该认识这是他的贴身儿之物，别人冒不来。”
曹景直是哭笑不得，道：“这是你段老哥给你的金锁儿，你出月子的时候，还是我给你带上的，这枝节儿先前你为了讹钱，还专程跟我又讲了一遍儿。现在，你又想让我相信，段执政就在这船儿里面？”
兆学疚道：“这是自然，他来送一程儿故人有嘛不对？就是不想你们知道，所以才找了我们嘛。”
曹景摇头：“真是……疯狂。直要我们陪你发疯了，你想要钱，要做事儿，我又不是不肯、不能给你，你为何……搜！”
兆学疚阻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曹景上船儿，这时，船儿里忽然传出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吴老弟，你是中国最优秀的军人，为什么要惹出国际问题呢？我看你还是先休息几天吧。”
曹景的脚停在半空儿，接着船里传出了吴秀才客气的声音：“谢谢老师提点，学生一定谨记在心。”
曹景苦笑，道：“你们真是疯狂，不过，我已经着过一次，这应该是树老大的口技儿吧。”
兆学疚也昂头苦笑，道：“也许是。曹叔哥，放我们一遭儿吧。”
曹景道：“你们现在走，我能放你们一遭儿。”
兆学疚道：“曹叔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怕在小河南村那一战你也知道，我真不愿对中国人喊出那个字。”
曹景勃然色变：“我看你真疯了，就你的假枪儿和我们喊杀！你不如去自杀！”
“你怎么就肯定是假枪儿？”
这次，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远远地插了进来，只见一个头戴毡帽儿的胶皮拉着车儿匆匆跑近，车蓬儿下严严实实地遮着土布帘儿，却又有一双脚儿露在外，那是一双特大的大红靴儿，曹景不免有些儿激动，这是他新近送给戴门子的。
随即，曹景皱眉，冷声道：“乌嫂，你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曹某人到底长你几轮，这样儿不好。”
乌嫂的声音就轻轻脆脆地传出来：“曹警官，这个我是知道的，不是戴门子请求我，看在乌鸦的份儿上，我也不会来掺这一脚儿！她请我来代言……”
曹景只好道：“请。”
“曹老您年岁长，辈分儿高，想必不必我多言，你也知道！戴门子当然不是什么名人儿，再往上也不是，不过，这戴家早年倒也出过些儿人……曹老也爱研究武器，说不定还听过戴梓这个人。”
曹景脸色一变，喃喃道：“戴梓，号耕烟老人，天文、书法、绘画、音律无所不精，康熙十三年，耿精忠自福建起兵进犯浙江响应吴三桂叛乱，戴梓弃笔从戎，随军出征，向康亲王献上自己发明的‘连珠统’，一次镇填后能储存弹丸28发，装弹与击发两步可连动进行，与机关枪相似。后得罪南怀仁，诬陷他私通东洋，被流放到盛京（沈阳），以买画儿为生。你……”
就听乌嫂道：“正是，曹老果然有见识。戴门子就是戴梓的后人，不然，如何与天下第一盗门当户对，指腹为婚？她尽得了些先人的手艺，也曾自命不凡，不料，当年遇着龙女黄家大小姐，无论是天文、书法、绘画、音律都输得彻底，顾而拜入门下，当了一门子。不过，虽然风雅之学全然不及黄大小姐一毫，但一些儿家传手艺还是不敢丢，所以虽然自称门子，却只有一个戴姓儿不肯丢。不然，保护不了自家的孩子，戴门子这个当姐姐的就无颜见慕容二夫人于九泉之下了。”
曹景自然听得懂这番儿软中带硬的威胁，且于情于义也不能对这些小辈儿下死手，当下着急，却仍是那话儿：“小二子，你怎么……浑啊！你要钱，要做事儿，我们又不是不肯，不能帮你，你怎么……”
兆学疚不接茬儿，只上前送上台阶儿：“吴秀才虽然也是一个军阀，他有两点却和其他军阀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国历史上伟大的人物是关、岳、戚，他在失败时不出洋、不居租界自失；第二，他做官数十年，统治过几省地盘儿，带领过几十万大军，可他没有私蓄，也没置田产，比较那些军阀腰缠千百万，总算是难能可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