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认为罗步斋的话可信,何况父亲说出那番话也很可能是他自己意识到身体的异样了。很多人在去世之前其实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他们大多数人在大限将至前会对亲人说:“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姥爹从他父亲的话里听到了这种感觉。
于是,姥爹游历回来后不到七天,他就主动带着彩礼去那个戴着血丝玉镯子的姑娘家里提亲。
姑娘住在洞庭湖附近一个叫梅溪桥的地方,那里当年是整个县最为繁华的市场,吃的零食,穿的衣服,住的家具,行的车马都可以在那里买到,应有尽有。姑娘的父亲便管着半个市场,所以家境特别好。
但是梅溪桥经常发生一些怪事,渐渐地,人们都把梅溪桥叫做迷失桥。在当地的方言里,梅溪桥和迷失桥的发音几乎一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就这样变成了听起来冷飕飕的名字。
那个姑娘的血丝玉镯子便是其中最为大众所知的怪闻之一。
不过姥爹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已经不是以前初出茅庐的文弱书生了,身边还有一个见识多广的阿爸许罗步斋,再加上聪明伶俐的竹溜子,他对那位姑娘没有一点忌讳之心。
那个姑娘姓谢,没有名字。她家里父母非常传统,非得按照古例“待字闺中”等她许配了人家才让她夫家取名字。
姥爹去见谢姑娘的时候,罗步斋和竹溜子都跟着,另外还有几个抬彩礼的仆人。
谢家父母高高兴兴地接待了姥爹等人,让仆人们在大厅里喝茶吃花生,然后要领着姥爹去谢姑娘的闺房见见面。
姥爹刚迈开步子,竹溜子就一下蹿到了姥爹是脚面上,似乎要拉住姥爹的脚,不让他跟着谢家的人到后面去。
谢家父亲见了竹溜子,皱眉道:“哪里来的耗子?我家养了三十多只猫,难道都是摆设吗?”
姥爹知道谢家养了许多猫,都是捕捉老鼠的高手。这谢家人并不是有多喜欢猫,而是他家管着迷失桥市场的货物,货物里又多有粮食干货等老鼠爱吃的,所以不得不养许多猫。曾经有个人劝谢家人别养这么多猫,因为猫是夜灵,阴气重,养太多了对主人不利。后来谢姑娘年幼时多次被猫挠伤。
可是谢家不能不养猫。
谢家的一位老仆人马上从侧门走了出来,对着谢家父亲连连鞠躬道:“老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老鼠进来的。这是我的失职。”
姥爹连忙说道:“这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我从四川带来的宠物。它不会乱咬东西的。”
谢家父亲有些不悦,斜睨了姥爹一眼,说道:“看你文质彬彬,又考过秀才,怎么会玩这种讨人嫌的宠物呢?”
在那个时候,人们普遍喜欢常见的宠物,有养猫的,有养狗的,高雅点的养鸟,有钱的养马,信风水的养鱼,打猎的养鹰隼,确实没有人会养老鼠。所以姥爹对谢家父亲的不悦非常理解。
罗步斋见竹溜子行为异常,便丢了手中的花生,走到姥爹身边,说道:“这竹溜子是我养着玩的,我跟你们一起到后面去,只要我在旁边,这竹溜子就不会乱跑。”
姥爹也感觉到了竹溜子的异常。如果有外人在,竹溜子一般不会贸然现身的。它会躲在墙角的老鼠洞里,或者栖息在房梁上。虽然姥爹跟竹溜子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及罗步斋,但是他们之间相互熟悉的程度以及远远超过罗步斋还是阿爸许的时候。
对于这其中的差异,姥爹认为是因为自己把竹溜子当做朋友,而罗步斋以前只把它当做傀儡。有感情的关系总是胜过雇佣的关系。
于是,谢家父亲带着姥爹,罗步斋和竹溜子一起走到了后面。后面是一个“回”字形建筑。四周是小厢房,“回”字中间是天井。天井不是水井,而是用来蓄水排水的。在那个时代,一户人家如果能有一个天井,那就代表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因为一般人家是做不起这么多房子的。当然,也有好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天井的,那就另当别论。
姥爹以为谢姑娘的房间就在这里了。可是谢家父亲的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从一条小走廊穿了过去。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回”字形建筑,中间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天井。
能有两个天井的人家,那就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罗步斋窃窃对姥爹说道:“这些房子够我们萝卜寨住十几户人家了。”
姥爹故意走慢一些,与谢家父亲落开一段距离,小声笑道:“你不知道,如果做两个天井的话,这里是要住十几户人家的。不过这十几户住的都是老爷的小妾。可惜这谢家子孙稀薄,居然只有一个女儿。”
罗步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说道:“你感觉到没有,这屋里的阴气非常重,不像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此时太阳当空,阳光扑到了天井上,也照到了走廊里。没进谢家之前,姥爹和罗步斋都热得额头冒汗,挑彩礼担子的仆人们更是汗湿了衣服,肩胛骨的位置甚至析出了一层白色的汗盐。其实仆人们挑的彩礼并不重,多是绸缎,布匹,红白糖,椅子之类有些象征意义的东西。那时候交通不便,如果凭人力挑重物还走那么远的路程,那就太笨了。重物是早就用车拖了过来的。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走进谢家后院之后居然就如走进了井底一样清凉,这很难不让人生疑。姥爹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穿过两个天井之后,谢家父亲还没有停住,继续顺着小走廊往后走,来到了第三个天井旁。这时候,姥爹也忍不住感叹谢家财大气粗了。不过此时姥爹多了一分担忧。之前那些大家族争夺这个姑娘,不会是为了分谢家家产吧?如果是为了钱财,那谢姑娘就不一定像传说中的那么好看了。
以前姥爹不少听说长得丑的大户人家小姐骗婚的事情。在男方派人来看人的时候,大户人家找个漂亮的婢女端坐在房中,让人误以为这个千金小姐长得特别漂亮。等结婚抬轿子那天,仍由婢女坐轿,而小姐假装婢女,再等洞房的时候两人换过来。等到第二天一看,身边睡的是另一个人,后悔也来不及了。
同样,有钱的公子也会用类似的方法骗大户人家的小姐,用俊俏的下人假装见面,新婚之夜偷梁换柱。性子弱的千金小姐见木已成舟,也就认了。性子烈的千金小姐可能立即用丝绢悬梁了。
在第三个天井的南边厢房里,姥爹终于见到了那个戴着血丝玉镯子的谢姑娘。
“姥姥!”罗步斋一见那个面色白得像纸的姑娘,就忍不住惊叹一声。
那谢姑娘见罗步斋叫她做姥姥,表情呆滞了片刻,复而缓和过来,故意用手摸摸脸,微笑道:“我长得有这么老吗?”
罗步斋自知失言,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见姑娘长得这么漂亮,非常惊讶,不自觉就说出了感叹的话。”他拱手弯腰,做得比姥爹还讲礼节。
谢姑娘听到夸奖,忍不住露出喜色。
她父亲在旁哈哈大笑道:“我家女儿当然是国色天香!你们不知道多少好男儿打破头想挤进我家门。可惜她一个也看不上。独独马粮官报上你的名字之后,她就答应了。你是我们县最年轻的秀才,要不是科举取消,定然是高中皇榜的文曲星!男才女貌,也只有你能配得上我家女儿了!”她父亲肥胖的脸上笑得冒出了一层油光。屋顶有几片透光的琉璃瓦,阳光从那里直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使得油光更加闪亮,让人看了发腻。
姥爹自然明白罗步斋情不自禁地叫出一声“姥姥”的原因,立刻也明白了竹溜子在大厅里的时候为什么一下子蹿到他脚上不让他走。
不过见谢家父亲在旁边,姥爹不好把话挑明,只好假装温和地跟谢姑娘寒暄几句,问问谢姑娘的生辰八字。
问生辰八字也是结婚前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只有问回了姑娘的生辰八字,回家后找算命先生配合自己的八字算一算是不是相配。如果相配的话,后面就可以继续婚娶。如果不配甚至相克,往往婚姻就此取消。
谢姑娘说:“我是庚午年腊月初七午时出生的。”
姥爹当即辩驳道:“庚午年?还要几年才是庚午年呢。难道你的出生年月还没有到?”
谢姑娘慌乱道:“怎么可能还没到!早过了!”
姥爹说道:“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如果早过了的话,难道你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旁的谢家父亲急忙打断道:“她不是庚午年的,她是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庚子年出生的,也不是腊月初七午时。”然后,谢家父亲报出了女儿出生的月份日子和时辰。
谢家父亲瞪了谢姑娘一眼,责备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生辰报错了,万一八字不合,这婚约是要取消的!”
谢姑娘瞥了姥爹一眼,对她父亲娇嗔道:“我以为马秀才只是一个不通世事,呆板腐朽的文弱书生……”
姥爹顿时明白,谢姑娘是怕自己的本相被揭露,才拒绝了其他的公子,选择了呆板书生。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有书生她才能骗得过。骗不过的话,书生也最容易动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