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古珏身侧宫婢稍稍倾了手腕,琉璃盏歪向古珏案上。她一声惊呼,眼看蜡油就要滴下——倏地,顾清翎伸出了手。古珏尚在惊疑,顾清翎白皙纤瘦的手背上霎时落了一滴红蜡,替他挡了试卷。
“奴婢该死!皇后恕罪——”
顾清翎淡然瞥了一眼余惊未定的古珏,“请继续。”
古珏怔了怔,沉下了心继续低头写作。
在场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皇后拿手替考生当了即将污浊的试卷,何等恩德!
却无欢也没料想顾清翎会这么做,刚往前走了一步见她的眼神,又止了步。殿试之时不得喧哗,是连帝后都需遵守的礼制。直到半刻钟过,考生陆续离殿,他才忙来检查她的手。
“皇后。”
古珏离了座但迟迟未走,目光落在顾清翎的手上,红蜡已让她擦去,手背还是烫得一片发红。他抱拳在胸,恭敬弯腰行礼,“古珏此生不敢忘皇后大恩!”
顾清翎故作恍然,“你就是古珏?太白楼酣醉一夜,扬言圣上不请,绝不为官的那个人?”
古珏脸色变了变,将头压得更低,“古珏知罪——人说圣上贪慕皇后美色,为美人而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古珏听信这谣言,只当帝后是无知浅薄的昏君妖后。”
他说着,再一次重复,“古珏知罪!”
却无欢说了句“退下吧”,古珏便不敢再留,直到殿内再无宫婢太监,顾清翎才流露称许,“看来是个人才,你准备把他怎么用?”
却无欢正拿起他的考卷细读,偶有笑意,“点他状元,再扔去翰林院两年磨一磨他的疏狂傲骨,在他一朝得意正准备大展宏图时我刻意冷他。两年后这颗美玉当打磨的没有棱角,便能让我握在手中。”
话顿,他低眸望向她袖笼轻纱,“你的手如何?”
“从前在火里拿烤熟的番薯也都是平常事。”顾清翎伸手在他面前,也确实仅是一点红印,不严重,“三两天就能好。为揽人心,这点手段还是要的。”
却无欢意欲去牵她的手,让她不着痕迹避开了,缠绵疼惜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转了话锋,“你……辛苦了。三日后是大宴群臣的日子,你当出席,笼络人心,那一晚才是重头戏。”
顾清翎不以为然,不咸不淡地道,“前方还在打仗,事情不少,陆殊泽把兵力都推到了七山关,止不准打什么主意。让月颜去吧,她待人接物比我更谨慎恰到些。”
“月颜已经离宫了。”
却无欢一句话让顾清翎懵了好一会,他走过去,白玉砖映出两人身形越来越近。他们两个人,原本很多话都不用多说,硬生生把心拉得这样远,笑意都显得落寞。
“你不必如此的,你舍不得她。”宫灯煌煌,这样近,顾清翎却不肯看却无欢的脸,“三年沉痛,三年迷惘,三年里辗转不眠一心惦念的人,你舍得不她的。”
一字一句都是淡然肯定的语气。
却无欢从袖里拿出了一本册子,册子看起来还新,可边角也磨出了毛边,不知是让人夜里挑灯细读了多少遍。顾清翎瞥了一眼,无谓一笑,“这是眉姐给你的那本?”
“是——”却无欢不瞒她,随手翻着册子,苦笑,“事无巨细,都是你的过往。”可说罢,他扬了册子在灯盏上,烛火明灭,顷刻将书册点着,火光映在了两个人眼里。
“我已将你的过往烧了,你可愿,把我的过往也忘了?”
“清翎,我知道这已经是迟了,可仍希望……犹未算晚。”
月颜离宫的事,顾清翎不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事,她做皇后的,总有人禀告到她耳边来。故作不知,为的,还是宁愿不知。月颜的命是她救的,月颜的人是她找回来的,就当是好人做久了,一旦做了恶人,好像自己越加万恶不赦了。
更重要的是,那可是许月颜——却无欢真能一句话就放下了?
她不信,信才怪。
宫宴那一天,戏台上铜锣震天,演得都是热闹欢腾的戏码。群臣你一句圣上睿智,百年未有,我一句皇后威严,天下钦佩——那话里奉承,无不洒了金粉照了高烛,比天上星辰还闪耀。她坐在百人簇拥中,盛装华服,心里却总有股石头不能落地的不安稳。
身侧就是却无欢,执杯在手,言笑半敛。蹙眉的弧度,含笑的分寸,举杯的高低,无一不尽显帝王风范。这样的人啊……顾清翎叹了口气,只觉得美酒佳酿入口辛辣,余味泛苦。
转眼就是要对进士三甲封官授权的日子,却无欢闲闲拿笔在手问顾清翎,“以你看,两位状元如何处置才妥当?”
顾清翎正半躺在榻上看书,想也不想,“不是都想好了吗?把古珏搁个三五年不用吗?”
却无欢笑,“那是我的想法,你看呢。”
“他殿试的文章我看过,一个文生在试卷里大谈古今兴亡、用兵之道——虽然文采用句都是一流,到底还是嫩了点。你就这么无缘无故让他闲置,也未必能折了他的傲气,文人嘛,越是不得志越是酸腐,仿佛谁真欠了他。”顾清翎沉吟了一下,说,“那个武状元叫张、张……张志远的,也是一样,一身武艺志气昂扬,少了些沉稳。我的意思是,把他们一起打发到镇北军里,也不必授予官爵,挂个空名,让他们在战场上历练一番——看过生死,才能剔透。”
“未有先例,倒也可行。”
却无欢草草两句话写完就搁了笔,久候的内宫总管就将折子笔墨收拾了知趣告退。
“国事说完,不如说点闲话。”却无欢挨在软榻边上坐下,顾清翎暗暗笑了笑,他最近可乖的很,连榻都轻易不上了,每句话都对她半推半哄。从没见过这样的却无欢,真是难得。
“东南水患疫症的事你也知道,赵允谨自请赈灾,海棠要跟着一起去。”
顾清翎知道他这又是心疼妹妹了,“你现在还指望能把她安稳留在宫里?”
却无欢扬了扬眉,依然不允,“缺医少粮的地方,又有疫症,太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