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之诚做过北京喜乐戏班老板,不是在民国,是在清朝,还是受慈禧太后钦点,被誉为天下第一戏班老板,实在万分难得。所以七八年过去了,虽说随着墙头变换大王旗,老板做不成了,黄之诚还是做老本行后台管事,但梨园的人却对他之前的光辉历史记忆犹新,津津乐道,多远碰到他还拱手叫声黄老板。
黄之诚这个被慈禧太后钦点的老板确实难得,因为他一不是登台唱戏的名角,二不是腰缠万贯的财主,只是喜乐戏班的后台管事,只是随戏班奉差进宫,却稀里糊涂做了老板。
黄之诚是科班出身的戏子,学的就是唱戏,吃的就是开口饭,怎么会不唱戏,倒做了后台管事呢?这得简单说说他们黄家。
黄之诚的老家离北京不算近也不算远,叫河州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还有响当当的戏班。逢年过节,梨园公会一声号令,城里四街九坊,城外四邻八乡,三十多个戏班齐聚县城,这儿唱西皮,那儿唱二黄,处处响起哐当哐当的锣经,别说本县人闻风而至,就连北京客也驾着马车往这儿跑。
在河州众多戏班中,黄家戏班首屈一指,黄家戏班就是黄之诚他们黄家办的。黄家戏班是百年老戏班。据家谱记载,到黄之诚他爹这辈,已是黄家戏班第六代传人。黄之诚从小浸淫在戏曲之乡,耳濡目染,早成戏迷。有一次过年,河州开庙会唱三天戏,白天黑夜连着演,他三天三夜看戏不合眼。戏班前脚走,他后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抬回家,不吃不喝睡三天,睁开眼第一句话说:“爹,我要学戏。”
他爹叫黄耀祖,听了自然高兴,一口答应,等黄之诚长到七八岁,便卖了几亩地,把他送进北京喜连成科班,临别时对他说:“孩子记住,不在北京混出个人样别回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多年以后,黄之诚的父亲责问他:“爹在家乡办戏班受气,你怎么不回来帮我?”黄之诚说:“你不是说过不混出个模样别回来吗?”他爹说:“我啥时说过这种屁话?”
黄耀祖记性好忘性大,说话当风吹,可黄之诚记住了,一五一十照着做。为了混出个模样,吃苦耐劳,勤学苦练,千辛万苦熬了八年,好不容易科班毕业,上了戏台。可几个月唱下来,声音倒了仓,原本优美动听的花旦高腔,变得莽声莽气,鬼哭狼嚎似的,招来观众喝倒彩。
十五六岁的孩子,有这个问题倒也不要紧,还有捡回来的可能;如果实在捡不回来也不要紧,不是每个人都要唱戏,还可以改行做其他;如果硬要留在戏班也不要紧,要做的事多,肯学的可以转学场面,拉琴吹笛,敲锣打鼓,不肯学的可以跑龙套、站戏台,再不肯学的可以管炉火、做检场;如果有本事,做个后台管事,做个前台管事,一样威风凛凛。总而言之,只要想混出个模样,条条路都行。
黄之诚就是想混出个模样,一再拒绝父母亲要他回家的要求,一味在戏班受苦受累,任劳任怨,一晃过去二十年。因为声音最终还是没捡回来,所以黄之诚在戏班,除了唱戏,各种差事都做过,都拿得起放得下,成为京城梨园行的百事通。
戏班的规矩是拿戏份钱,每天演完戏按收入分账。主角自然是一等,也不用在后台候着,账房先生会叫人送钱上门。戏份多的还有琴师、鼓师、前台管事、后台管事、挂二牌伶人。至于闲杂人等也就是一点饭钱。
黄之诚做后台管事也只有三五年,与先前相比,经济上是宽松多了,但说到起班当老板,还差十万八千里,想都不敢想。
那黄之诚是怎么当上慈禧太后钦点的戏班老板的呢?
有一次宫里传差,叫喜乐戏班进宫演戏。戏班的人天没亮就来到神武门候着。内务府的人来了,验明身份,带领他们从神武门进去,顺着大墙往北,走过几个长过道,来到一个院子,说在这儿的厢房扮装,辰时开台,抓紧点。辰时是早上七点到九点。一大早演戏是宫里的规矩,怕的是晚上火烛不安全。
黄之诚做后台管事,负责安排戏码,先跳加官、跳财神,再登场报戏,再是正戏。第一出戏叫《连福呈祥》,刚开场,突然有太监来后台一声呐喊:“传旨:迎请啊——”
黄之诚明白,皇帝驾到,立刻叫场面锣鼓停下,叫几支唢呐齐吹“一枝花”恭迎。众人听得这音乐纷纷起身跪迎。
这天来的不是皇帝,是慈禧太后,在娘娘丫头太监簇拥下,落轿下地,款款落座,一边听总管太监李莲英报戏名,一边叫戏班杨老板问话。戏班杨老板多次进宫奉差,是慈禧太后的熟人。每次进宫,慈禧太后除了一饱眼福,总爱问问梨园行的逸闻趣事。
这一天不凑巧,小太监来后台传旨,正赶上杨老板突然闹肚子痛,痛得额上冒黄豆大冷汗,捂着肚子直不起身。杨老板知道,宫里不比外边,规矩大着呢,要是这副模样觐见主子那是大不敬,赏你一顿鞭子是轻,重则下狱,万万不可就这么上去。杨老板睁眼一瞄,黄之诚正立在那儿,急中生智,招呼他过来,要他代表自己去觐见慈禧太后。黄之诚倒是见过大场面,唯独没觐见过皇上皇太后,一听师傅这话吓得浑身筛糠,连连告饶,不敢去。杨老板见他不懂事,暗中运气,边说“还不快去”,边一脚蹬他出去。
慈禧太后一听杨老板没来,正要生气,见黄之诚口齿清楚,对答如流,又有一副高大身材,一张英俊的国字脸,不禁笑开了脸,说:“既然杨老板不行,你就做老板吧。”
黄之诚就这样当上了北京喜乐戏班的老板。
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黄之诚也因为革命的缘故不做老板了,之所以还待在喜乐戏班做后台管事,完全因为戏班离不开他。所以,他一天到晚仍忙于排戏单、发戏单、催戏,吆喝挑门帘的、烧热水的及后台所有的人,并不觉得那点不自在,不是有人开玩笑叫他黄老板,他差不多都把这事忘了。
不过一个人的命运很难把握,就在黄之诚安于平凡之时,一封家书打乱了他的生活,说他爹黄耀祖得了重病,怕是不行了,盼望见他最后一面。百善孝为先。黄之诚当即向老板告假,无论如何得回河州老家一趟,长则百天,短则半月,一定回。得到允许,他即把后台差事作了交代,急忙收拾行李,准备启程。他的两个徒弟要求跟他同去,他怕影响戏班生意没同意。
第二天清晨,鸡叫头遍,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黄之诚驾着马车,迎着清凉的晨风,得得得上了路。出城二里地,迎面蹿出两人拦马车,不由分说往上爬。黄之诚大吃一惊,忙勒马细看,我的小祖宗呃,正是那两个徒弟,他便举起鞭子骂道:“你们这是干啥?快滚回去!”两个徒弟嘻嘻笑,说:“师傅师傅,求求你让我们陪你去吧。”黄之诚心里发热,说声“坐好了”顺势扬鞭催马,赶着马儿得得得飞奔而去,扬起一路尘土。
这两个徒弟是师兄妹。师兄叫李梅好,眉清目秀,身材婀娜,二十二岁,唱青衣,重唱功,不太讲究身段,上台老是抱肚稳步,不偏不倚,自然稳重得体,不怒自威。师妹叫芦苇,十七岁,唱花旦,重表情,好插科打诨,自然放肆无羁,活泼浪漫。早些年间,他二人还是总角小儿,撅着屁股给黄之诚磕了三个响头,做了黄之诚的徒弟。这些年来,黄之诚虽说倒了嗓,不能登台唱戏,但毕竟是科班出身,生旦净末丑,样样都懂,新旧文武戏,台台皆知,要说教徒弟,自然绰绰有余,所以把这两个徒弟调教得出类拔萃,演唱双全,一副云遮月的好嗓子越唱越亮。
特别是这芦苇,丹凤眼,樱桃嘴,挺鼻梁,小酒窝,身材苗条,说多俊有多俊,加之天性活泼,更是招人喜爱。她一路上叽叽喳喳,有说有笑,不像是去看病人,倒有点游山玩水的味道。师兄李梅好偷偷拿眼瞥师傅,拉着芦苇的衣角小声说:“师妹别闹了,穷作乐得分个场合。”芦苇伸舌头装鬼脸,不开腔了,可没过一会儿,喉咙发痒又哼起戏来,先是见花唱花见鸟唱鸟,后来竟唱起《断桥》: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
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
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
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
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
李梅好见她太不懂事,摇着她的肩头说:“喂,现在啥时候,你没见咱师傅……还唱这些?”
芦苇不理他接着唱:
“你缘何屡屡起狼心,
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
李梅好生气了,打她一巴掌,大声说:“你没看咱们师傅正着急吗?”
芦苇忙闭了嘴,掉头对着黄之诚嬉皮笑脸,说:“师傅,我……”
黄之诚闯荡梨园二十年,喜怒哀乐,见惯不惊,才没有这些穷计较,哈哈一笑,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芦苇的唱词唱道:
“娘行须三省,乞望生怜悯。
感你恩情,我指望偕欢庆。
娘行鉴此心,望垂情。”
师徒三人哈哈大笑。
黄之诚的家乡河州县离北京不算太远,若是昼夜兼程,也不过两天到达,可人急马不急,别说兼程了,还只能跑大半天,就得早早寻店安歇。所以,不管黄之诚师徒三人如何紧赶慢赶,还是跑了四天。
河州最有名的戏班是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最大的剧场是张家茶园和陈家茶园,最有名的票友是曾票友和孙票友,最有威望的伶人是梨园公会会长漆本山。
黄家世居河州,祖上以贩卖山货为生,因爱好唱戏,先做票友,后下海演戏,再起班做老板,一晃就是百年。到了黄之诚父亲黄耀祖这辈,黄家戏班已是声名远播,不但名满河州,连北京城也略知其名。黄耀祖为更上一层楼,在黄之诚七八岁时将他送去北京学戏,指望他归来后继有人。一晃就是二十年,黄之诚今年三十六了。
在这二十年里,黄耀祖多次要儿子归来辅助自己管理戏班,可黄之诚偏偏不听,一而再,再而三,推三阻四,不肯回来,以至范家戏班乘虚而入,后来居上,不但一跃而超过黄家戏班,而且还大有一统河州梨园天下、改写黄范两家百年争斗史之势。
黄之诚屡屡不愿回家并非背弃祖宗,他确实不清楚黄范两家这些往事,因为他爹一生好面子,给儿子写信报喜不报忧,一字不提输给范家的事,就是急得火烧眉毛盼他回来,信上却不说原因,只一味叫他回来。所以,当黄之诚接到他娘托人写来的信,说父亲病危都是因为范家逼人太甚的缘故,大惊,他觉得黄范两家素来和睦,怎么突然钻出个逼人太甚呢?黄之诚一路上胡思乱想,种种猜测不断,又都觉得不可能而一一抹掉。
他哪里知道,实际情况比逼人太甚还糟。
黄之诚带着两个徒弟坐着马车进得河州城,正值夜幕四起,灯火点点,行人匆匆。他虽说长年待在北京,但其间几番回来过,大致的路况还是知道的,就一路东张西望往家赶,中途经过张家茶园,意外发现灯火辉煌,高朋满座,戏曲声悠扬悦耳,不禁皱了眉头。
芦苇问:“师傅,河州规矩与咱北京不同吗?”
这里说的同与不同,是指准不准带灯演戏。芦苇生长在北京,知道的规矩是不准带灯演戏,怕的是失火,是京城九门提督的规定。
黄之诚一看也觉得奇怪,河州规矩与北京一样,都是不准带灯演戏,没听说改动啊。他就叫车夫把马车停下跳下去,走过去问茶园看门人:“老哥,河州改规矩啦?”看门人说:“改啥规矩?”黄之诚说:“准许带灯演戏啊!”那人哈哈笑说:“你老哥问的是这事啊。咱这不是带灯演戏,是赈灾义演,可不许胡说。”黄之诚暗自好笑,拱着手说:“明白。谢了老哥。”
官府给梨园行定了一条规矩,不准带灯演戏,就是不准演夜场,怕的是失火,也是好心,可也挡了戏班财路,少了夜场收入。上有规矩,下有对策。戏班老板们在茶馆一嘀咕:既然官府组织的赈灾义演可以带灯演戏,咱们隔三岔五赈灾义演不就得了吗?不外乎交几个赈灾银子。黄之诚在北京就这么干过。看来河州这是在学北京。
黄之诚听不得唱戏锣鼓,听了全身发痒,就想进去瞧瞧。他一想反正也到河州了,进去看几眼戏再回家也不迟,便打发了马车,顾不得旅途疲劳,带着两个徒弟进了张家茶园。只见座无虚席,锣鼓喧天,正热闹。
张家茶园的看座管事叫赵文仙,一个二十来岁的长得很结实的后生,身着长衫,头戴瓜皮帽,正靠在门边嗑瓜子,一见有客,忙迎上来打招呼:“老客来了,这边请——”
黄之诚跟着他往里面走,压低声音故意问:“这位爷,河州哪儿受了灾?”
赵文仙带他们在空座坐下,瞧黄之诚那半笑不笑的劲,小声说:“这位爷瞧出来了?不瞒爷说,不说赈灾义演,谁吃了豹子胆敢带灯演戏?咱没这么傻。”
黄之诚说:“不是赈灾义演是应节戏吧?”
赵文仙说:“嘿,爷是内行啊。这就是季节戏。明儿不是中秋吗?咱连演三天。”
黄之诚说:“河州戏班都有戏份吗?黄家戏班、范家戏班有没有戏份?”
赵文仙说:“怎么没有?咱河州茶园离得开黄范二家吗?老规矩,范家戏班在陈家茶园,黄家戏班在咱这儿。听这锣鼓点儿上场了。几位爷慢听啊——”
台上果然响起欢天喜地的开场锣鼓,茶园顿时轻风鸦静。突然响起两声口哨响声,又有人大喊:“全体起立。”大家似乎早就熟悉,台上的场面即改吹将军令,以示欢迎,台下的茶客应声而起。黄之诚等人莫名其妙,忙跟着起身东看西看找原因。看座管事赵文仙碎步走过来小声说:“几位爷别乱张望,小心军爷找碴。”这时,茶园大门洞开,三位全副武装且雄赳赳的士兵迈着方步咔嚓咔嚓走进来,走到茶园中间空桌前坐下。
芦苇小声问:“赵管事,啥意思啊?”
赵文仙说:“不知道?告你啊,这是城防团派来的弹压队,谁捣乱收拾谁。”
弹压队就座,又是两声哨响。观众落座,演出继续。
台上场面又响起欢天喜地的乐曲。一群伶人头戴面具,身着大红加官解袍,和着锣鼓节奏跳将出来,运用各种夸张的身段和步法,循着独特的舞蹈程式,边舞边跳,摆出各种富有造型美的亮相架势,并张开双臂,展开条幅,向台下逐一展示吉祥词语:天官赐福、加官晋爵、一品当朝、富贵长春,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接着是正戏《太平桥》。
这出戏写的是唐朝末年,大将史敬恩随李克用率领的朝廷大军攻打黄巢义军,大获胜利,班师回朝,途经开封,宣武节度使朱温邀请李克用等入城,设宴款待。李克用盛气凌人,激怒朱温。朱温当夜发兵围攻驿馆,李克用仓皇逃出,史敬恩力战而死。
随着哐当哐当一阵锣经,大将“史敬恩”上得场来,几句对白后,唱了一段西皮二六板:
先生说的哪里话,
长他人的威风灭却咱。
大战场见过千千万,
我把那朱温当作了小娃!
唱腔浑厚嘹亮,一嗓定乾坤,赢得满堂喝彩。
黄之诚自然熟悉《太平桥》,一见大将“史敬恩”出场,突然觉得这演员十分眼熟,忙揉揉眼睛细看,嘿,不是别人,正是他爹黄耀祖。他不由得眼睛睁得溜圆,大吃一惊,脱口而言:“爹不是病危吗,怎么还在台上唱?”
赵文仙正靠在场边盯场子,听见声音走过来,看看场上,看看黄之诚,小声问:“我的爷,他是你爹?那你是黄……黄之诚?北京回来的?”黄之诚说:“正是在下。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托人带信给我,说我爹病危,可我爹怎么还在场上?演的又是老生,这不是要他老人家的命吗?”赵管事忙把手指放嘴上一比,让黄之诚噤声,努努嘴示意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