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二人来到边上一番言语,黄之诚明白了。他爹黄耀祖的确病得不轻,但今天唱中秋戏,全县几十个戏班齐聚一堂,黄家戏班向来数一数二,不能不参加,他爹也就只好抱病登台。至于演《太平桥》这出武戏,是梨园公会安排的,倒没啥可计较,问题出在三天里安排了两场《太平桥》,由范家戏班和黄家戏班分别演出,这就有唱对台戏之嫌。而范家戏班扮演“史敬恩”的不是范老板,而是年轻力壮的范大公子范天力,这就有欺负黄家戏班后继无人的味道。如此情况下要是黄耀祖再怯场不上,那还不丢尽黄家戏班百年名声?所以,黄耀祖硬从病床上起来披挂上台,无论如何得保住黄家的脸面。
黄之诚这下着了急,要是爹在台上不服老不服病,与范天力比着翻跟斗跳劈腿,万一出个闪失,跌倒摔倒,怎么得了?他两只眼睛不由得滴溜溜转。两个徒弟早围过来探情况。芦苇说:“师傅,我去找后台管事调戏。”李梅好说:“不管用,戏码就是后台管事排的,能同意调吗?何况师祖已经上台了。”芦苇说:“那我去找检场,让他递话给师祖悠着点。”黄之诚说:“不说了,听戏。”
黄之诚三人回到座位,六只眼睛盯着台上的黄耀祖。台上人一投足,一举手,他们莫不牵肠挂肚,生怕有个好歹。不过,黄之诚也有几分信心,他爹武功高强,技压群芳,就是有病,应付区区一场戏应该万无一失。黄之诚害怕的是,“史敬恩”在这场戏里有个从椅子上往后倒的“僵尸”动作,平日里上演这个动作就有危险,今日他爹会不会出问题呢?
台上的黄耀祖自然不知儿子就在台下,不知道儿子正在为自己提心吊胆。他举手投足,咿咿唔唔,演得正欢。他唱了几十年老生,不知演过多少场《太平桥》,可以说是倒背如流,闭上眼睛也能演,自然没把那个“僵尸”动作放在眼里。只是前些日子他得了一场重病,手脚无力,浑身发抖,郎中瞧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吃了几十服药倒是有所好转,但一招一式,观众不说,他自己是知道走形了。
河州梨园历来有演季节戏的老规矩。一年三大节,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必定由梨园公会出面,汇集全县四邻八乡几十个戏班,热热闹闹唱三天。一是普天同庆,官民同乐,二虽说是义演,但梨园公会募捐所得会给以弥补,让那些长年入不敷出的戏班赚几个银子。所以但凡遇上季节戏,整个河州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这次演中秋戏,黄耀祖本来可以不登台,黄家戏班多的是好角,让他们去演,一样会赢得满堂喝彩。可黄耀祖看了梨园公会送来的戏单,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都要演《太平桥》。他问了会长漆本山,说是副会长范先的安排,再一打听,的确是范先出的馊主意,想趁黄耀祖有病之机,打压黄家戏班。黄耀祖一听就生了气,还发了脾气,把祖传的黄铜烟枪甩在地砖上砸凹一块,还赌咒发誓:“老子亲自出马,比不赢范家戏班就去死。”
黄老爷说这话的时候,黄家正请了贵客吃饭。客人两位,是全城著名的曾票友曾丰盛和孙票友孙继祖。曾丰盛算是半客半主,他的女儿嫁给了黄之诚,和黄老爷是亲家。作陪的是黄家戏班的人,场面头周琴师、账房先生武柳明、后台管事谢大发、前台管事梁强。黄老爷并不是有意做戏给客人看,是因为梨园公会的戏单不早不晚,恰好在这时送到,又恰好递到黄老爷手里,就这么自然发生了。不过,这只是黄家事后的说法。据范家的人说,黄家这完全是故意做给两位老票友看的,目的是立此证据,今后要是出了事,好去找范家评理。果然就出了事,就有了曾票友作证的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黄耀祖的戏在紧锣密鼓中慢慢展开,那刚劲的武打和悠扬的唱腔像伸出的两只手,挠得观众心痒痒,也抓紧了黄之诚师徒三人的神经,因为那个“僵尸”动作即将“登场”。
看戏的观众多不知道此刻的险恶,都在喝茶聊天,谈笑风生,时不时这儿高叫“小二来块毛巾”,那儿高叫“来块毛巾,小二”。于是,众人头上便响起唰唰声,两块毛巾不偏不倚飞到喊叫人手里,并不曾干扰他人。
这时,台上黄耀祖装扮的史敬恩正慢慢爬上高高叠起的椅子,跃跃欲试,准备冲过太平桥,突然被躲在桥下的敌人嗖的一枪刺来,正扎在肚子上,一声惊叫,扔掉马鞭,拔出宝剑,与其打斗,但因伤势过重,在椅子上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去。
黄之诚看得目不转睛,知道这时候“史敬恩”慢慢往后下腰,左腿虚着使不上劲,应当由躲在椅子后面的检场帮忙,拉着“史敬恩”慢慢送下去,绝不能猛撒手。而就在这时,只见“史敬恩”往后仰着下腰,突然轰一下倒下去,重重地跌在戏台上,挣扎几下不动了。
全场观众莫名其妙,东张西望找原因。
黄之诚眉头陡皱,顿时明白父亲摔跟头了,急得站起身一声大喊:“摔跟头了!不要动人!”边喊边往台上跑,三五步跨上戏台,冲过去对着黄耀祖大喊:“爹!爹!你醒醒,我是之诚,我是之诚!”李梅好和芦苇紧跟在后,大声呼叫:“师祖!师祖!”
台下观众这才恍然大悟,不是演戏而是出事了,便哄闹起来。这个说:“你们怎么让黄老板上台?”那个说:“六十高龄还演什么倒‘僵尸’?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两位老票友曾丰盛和孙继祖也在观众席上。曾丰盛说:“你们别吼,听我说。这个检场在干什么?怎么不在后面托着黄老板?”孙继祖说:“你们梨园公会干啥吃的?怎么排了两场《太平桥》唱对台戏?”这一来犹如火上浇油,吵的吵,骂的骂,就有人砰砰砰砰砸茶碗,乱成一团。
河州梨园公会的漆会长和范先副会长正坐在下面看戏,见事不妙,急忙起身,迈着碎步往跑上台,边跑边说:“黄老板、黄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
黄老板躺在台上一动不动,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漆会长见黄之诚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喊爹,估计他就是黄耀祖的大儿子黄之诚,忙对他说:“你是之诚吧,救人要紧,救人要紧。”范副会长说:“怎么会这样?对,对,救人要紧。来人啊!快把黄老板抬去瞧郎中!”
黄之诚虽在悲痛之中,但头脑并不糊涂,虽说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进得场来一听二看,有了一个轮廓,自然不再相信范副会长,便站起身来气呼呼说:“梅好、芦苇,抬上师祖咱们走!”
有人已扛来门板。李梅好和芦苇便将师祖挪上去,抬起师祖跟师傅就走。台下的曾丰盛和孙继祖等人也认出黄之诚来了,忙迎上去说:“少老板你回来了就好,救人要紧,快去东门看姜郎中,事后再跟他们算账。”
不到天亮,黄耀祖死在姜郎中医馆。
因为黄耀祖是死在戏台上的,又因为死得莫名其妙,原本还要唱两天的中秋戏就唱不下去了。于是,四邻八乡来的戏班纷纷整理戏箱,雇上挑夫,出东西两门,讪讪离去。而住在乡下的黄氏族人接到呼唤,三五成群往城里赶,大吵大闹,要问个明白。
黄家是河州大姓。黄耀祖兄弟六个,他们听说黄耀祖死在戏台上,又听说有人做了手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等哪个召集,邀邀约约就往城里走,扛的扛锄头,提的提扁担,一路走来,不断有人加入,越走越多,到得城里,已是黑压压一片,怕是有数百人。他们只知道黄耀祖死在张家茶园,自然来到这里找张老板算账。
张老板远远看见这伙弄枪舞棒的人嚷着奔来,明明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与自己无关,还是吓得脸青面黑,不敢露面,急忙从后门溜出去找漆会长、范副会长。
黄氏族人围上来找不到人气更大,觉得张老板是做贼心虚,就拿张家茶园物件出气,抡起锄头、扁担砰砰砰砰就是一阵乱砸,砸得桌子缺脚板凳缺腿,砸得茶壶茶碗成了碎片。
后来弄清楚了,不关张家茶园的事,说是范家捣鬼,有人看见那个出事的文检场溜进了范公馆。于是,黄氏族人便浩浩荡荡赶到范公馆,挥动锄头、扁担擂双耳大门,要范家戏班老板范先出来说话。
范先自然不会露面,叫人从后门出去搬救兵,搬来了青帮赵大爷,后面跟着一群黑衣黑裤的兄弟。赵大爷五十来岁,身着黑衣黑裤,蓄着小圆头,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转。他站在门前大声武气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错码头了。黄老板是文检场害死的。我们去抓文检场。”
赵大爷是青帮大爷,据说在本县和附近几个县开了几十个堂口,手下兄弟好几万,很有来头。黄氏族人相信他,呼啦啦地往文检场家跑。他们自然找不到人,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一把火烧了文检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