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眼下有诉状的事,这一拨人的主角,自然是黄之诚和范先,一个原告,一个被告。大家或低头或看天或环顾左右,都悄悄拿眼角余光窥视他们。而这两位呢,照说范先是长辈,又是原告,理应先说,今天跑来也做好了先说的准备,可在漆公馆门前突然碰见赵大爷,看他那样子也是来见漆会长的,可他上前搭话,赵大爷却说路过,反问范先是不是有事找漆会长,又说既然如此,进来一趟也可以。范先就觉得蹊跷,未必他找漆会长另有他事?难道是他与黄之诚约好前来这儿?范先不好贸然开口,就端起茶碗喝茶。
黄之诚之所以来这儿是听说周琴师和武先生过来了,又接到周琴师派人送来“马上来漆公馆”的消息,才拉上两个徒弟赶来的,并不曾约过其他人,这会儿见河州梨园诸位济济一堂,又听漆会长和赵大爷这么一说,自然有一肚子冤枉要讲,也就顾不得自己的被告身份了,朗朗说道:
“诸位先生,之诚冒昧抛砖引玉。昨天之诚接到诉状副本,一见河州梨园同仁十几位告我,深感意外,又听说漆会长正在调查此事,急忙赶来澄清事实。我黄家票房是遵循梨园规矩成立的,也是应了众多黄家戏班戏迷再三邀请,自然光明正大,无可非议。我黄家本是百年老班,理当在河州梨园有一席之地,可因为种种缘由,竟不能搭建戏班,但我黄家百年戏班总不能毁在我这一辈啊,只好委曲求全,组建黄家票房,不过是想留住黄家戏班的根,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诸位都是梨园行家,想必都知道唱票的艰难,诸如被人冷嘲热讽,不准登大雅之堂,我们尚且忍了,可我等已是不拿戏份了,还是唱一场亏一场,就忍无可忍了,再忍就得散伙了。请问诸位,黄家戏班已委屈到唱票的地步,还不能相容、还要煎逼吗?”
众人听后一阵唏嘘。
黄之诚接着说:“咱们公会有规矩,不准条件不够的人起班,我认了,可没有规矩说不准成立票房啊!咱们公会有规矩,唱票不准收钱,我知道,但这是哪一年的规矩?是以前的规矩。前朝在哪儿?清朝被推翻这么些年了,为什么还要抱残守缺?当初定这条规矩的是那些公子哥儿,吃饱了闲的无聊闹的玩意儿,与今天我们的唱票截然不同。他们图虚荣好玩,我们图找钱吃饭,怎么能一样?咱们可以推翻清朝的统治,怎么就不能推翻清朝这条不合理的规矩呢?”
芦苇等人拍手叫好。
“所以,”黄之诚说,“我请求梨园公会考虑我们的意见,废除票房不收钱的旧规,允许唱票收钱,以支持票房发展壮大,以繁荣河州京剧。谢谢大家!”
芦苇等人又拍手叫好。
范先听得浑身燥热,几次想打断黄之诚的话,可一看赵大爷不动声色的样子,他就忍住了。其实,范先并不是顽固不化,要是破了唱票不准收钱这一条,对他范家戏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他的眼光已不在钱上而在权上,他一心想的是当会长,掌控河州舞台,将黄家赶尽杀绝,一了百年范黄之争。但河州的事不是他一个人主宰得了的,还得看赵大爷的脸色。赵大爷既是青帮大爷,又兼了梨园公会副会长。可今天的赵大爷好像与往日不同,明明昨天和他说得好好的,不准黄之诚唱票,可这会儿赵大爷听了黄之诚大放厥词却连屁都不放一个,还跷个二郎腿哼小调,难道他改变了主意?
范天力听了黄之诚的话气得脸青面黑,又见他爹一言不发,更是有气,也顾不得长幼尊卑了,大声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请问黄先生,革命革的是清朝皇帝的命,没有说革戏班的命啊,怎么好说清朝已被推翻,所以清朝的规矩都要被推翻呢?要是这样推论,岂不是咱们吃饭穿衣都错了吗?真是荒唐!这次黄家票房违反咱梨园规矩,在张家茶园唱票收钱,人证物证俱在,是严重的违规。我等写了一个诉状给漆会长,请求公会秉公办事,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范天力说罢,捅一捅旁座的谢大发,低声说:“你也说几句,把那晚的事具体说说。”谢大发说:“好、好,我把烟抽了来。”范天力又推推另一旁的张老板,轻声说:“你呢?”张老板事前受到威吓,不准再和黄家票房合作,被迫答应到时说几句,可这会儿见赵大爷并没有那么恶,有了侥幸心理,不想断了黄家这条财路,便含糊其词。他一看赵文仙坐在边上,就踢他一脚,朝他努努嘴,示意他说。
赵文仙把头扭一边。他得知范先告黄家票房违规收钱就生气,跑去跟他表叔赵大爷说了半天,说:“这事不是您答应了的吗?怎么出尔反尔?这是侄儿好不容易做的第一笔生意,该花的花出去了,该赚的还没到手,要是这么一折腾,侄儿到哪里去收回成本?收不回本钱,白花花的大洋不是打水漂了吗?那不行啊,您老不出面我找人出面,谁也不能断我的财路。”
赵文仙一想起这事就生气,见张老板示意自己发言,就大声说:“范老板,你说人家一派胡言,我看你这才是一派胡言!我问你,我们唱票收啥钱?是,我也不用隐瞒,一人收小洋一角,是我收的,怎么样?有啥收不得?我开茶园做生意,不收钱喝西北风啊?今天我不妨给大家说清楚,这钱是我收的,不关黄老板的事,要处罚冲我来!”
这一下把话挑明了,不是请求打破旧规矩,而是理直气壮该收钱,问题的性质就起了变化。更重要的是,赵文仙这话是他的意思呢,还是代表他表叔赵大爷的意思,话语间并没有说明,而坐在上座的赵大爷不急不躁,依旧笑嘻嘻在听,大家就不好接嘴了。
范天力瞧他爹,见他爹眼望天花板,知道自己刚才说急了一点,忙接过话说:“这事怎么能冲赵管事来呢?笑话了、笑话了,不过呢,嘿嘿,也是我说急了点,有理说理,有话说话,也不是什么胡言不胡言,只是呢,嘿嘿,梨园的规矩还是要讲的,要是坏了规矩,大家今后还怎么办事?赵大爷您说呢?”
这就把球踢给了赵大爷。
赵大爷早先是答应过赵文仙,同意他与黄家票房合作,不是同情黄之诚,是看在表姐的分上,替侄儿找一条财路。这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说了也就忘了。那天范先来说要告黄之诚违规,他也没往别处想,答应了,现在可好,两码事偏偏碰在一起,不免就有些棘手。虽说他可以把话说回来,但毕竟不好,他们青帮讲的是说一不二,不好朝令夕改。所以他一进漆家的门就在心里嘀咕,这会见当事双方都说了意见,虽说漆会长和范先还没说话,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在等他表态。他该怎么表这个态呢?他突然想到公会改选,这范先求过他支持他当会长,而多数人却支持周琴师当会长,他正不知该怎样跟范先做这笔买卖,眼下这事不正好利用吗?
赵大爷说:“既然范少老板看得起,鄙人就不能不说几句。先说个大事。漆老先生高风亮节,主动让贤,愿意让出梨园公会会长一职,那真是让人佩服,鄙人这里拱手了。”说罢,掉头对漆会长拱拱手,微微一笑。漆会长忙微笑还礼说:“过奖过奖。”
大家不明究竟,正说收钱不收钱的事,这位江湖大爷怎么横起一竿,把船撑到河对面去了,说起公会选举会长的事来了呢?有人就咬耳朵在嘀咕。范先和黄之诚这样聪明的人也犯了糊涂,这两码事怎么好混为一谈呢?至于李梅好和芦苇,甚至张陈两位茶园老板、曾孙两位票友也是如堕五里雾中,以为赵大爷又在胡吹瞎侃了,嘴角就浮起微笑。
赵大爷接着说:“天不可无日,龙不可无头。咱们第一件事得推举新会长。当然了,这会儿只是务虚,鄙人说话也就随便一些。现在不是有两位主要候选人吗?一位是老范,一位是周琴师,都是咱河州梨园响当当的角,但会长只有一人,就得有所选择。鄙人是个粗人,直言不讳,支持老范做会长。”
这句话像个炸雷,震得在座诸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你问我来我问你,不知道赵大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响起一片哄闹声。范先也吃了一惊,掉头小声问儿子:“他支持谁?”范天力倒是一脸喜气,忙回答:“爹,赵大爷支持你做会长!”
黄之诚更是吃惊,选举会长的事还只是在酝酿,赵大爷怎么迫不及待现在就表态呢?要是范先做了会长,自己的黄家票房还办得下去吗?芦苇听了着急,拉住黄之诚说:“师傅、师傅,怎么是这样呢?还让咱们活不?”李梅好忙拉她衣角小声说:“师妹,别乱说。”
张老板、曾票友、梁管事气得吹胡子瞪眼。谢大发眉开眼笑,东张西望。周琴师气得拔腿要走,被武先生一把摁住。陈老板和王元诞王管事自然是支持范先的,高兴得靠过去向范天力道喜。只有漆会长有定力,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赵大爷也不着急,等大家说,等大家议,一边听一边点火抽烟,然后悠然喷出一嘴烟雾,拍拍桌子,笑嘻嘻说:“诸位肃静、诸位肃静,本人还有话说。”屋里顿时风轻鸦静,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不知道他还要投什么炸弹。
赵大爷说:“会长的事咱先别说,再说说眼下这桩事。照说呢这是梨园行的事,鄙人不该插嘴,可大家也知道,鄙人也不能算外人,往高的说,承蒙抬爱,鄙人是梨园公会副会长,往低的说,鄙人还是票友,跟之诚的爹学过几招,所以就发表一点意见。黄家票房和张家茶园合作唱票,这个……鄙人是知道的,不光知道,还委托了鄙人的侄儿出面经营,所以出事那天,这个事鄙人是要追究的,鄙人坐镇张家茶园,一举扭转乾坤,是应当的,嘿嘿,义不容辞。鄙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赵大爷喝口茶接着说:“老范,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鄙人手下的人既不会种地,又不会唱戏,可照样得吃得喝啊,还不是靠鄙人做点生意养着。诸位也不是外人,无须隐讳,鄙人的生意里面就有唱戏。弟兄们听说不准黄家票房收钱都有意见,要鄙人出来说几句话,这是弟兄们的财路,谁也不能断。鄙人当即就训斥一通,现在是民国,说话好好说,不许胡来。诸位,说是这样说,可鄙人手下那帮吃货急起来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所以,鄙人的意思,大家都是梨园中人,山不转水转,黄家票房这事就不要计较了,人家收几个钱也不容易。老范,你这是要做会长的人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要斤斤计较了。”
众人听了“哦”的一声,又哗哗议论起来,
大家可以不表态,范先不能不说,这是赵大爷赏识,两次点的将,但怎么说呢?范先的脑袋在飞速运转。这赵大爷今儿个是怎么啦?先说那几句倒中听,后说这几句怎么跟自己想的不是一路呢?这好比哄孩子,一个耳光一颗糖,算啥事啊?他又一想,心里嘿嘿笑,明白这赵大爷的把戏了,这赵大爷是在对自己说:“要我支持你当会长可以,但你不能挡我的财路,你好我好,咱们还是朋友,如若不然,鄙人不赚这唱票钱也不准你当会长。”
范先这样一想就明白了,忙接过话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赵大爷真不愧是咱河州的中流砥柱,范某敢不照办?诸位,既然赵大爷这么说了,还有啥好说的?黄家票房的事不说了,告黄家的诉状收回来就是,至于票房唱票收钱嘛,这个这个……之诚说得对,前朝都推翻了,这八旗子弟的破玩意儿也该推翻了。”
黄之诚心里松了一口气,和周琴师等人点头微笑。可他一想,这成什么话了啊?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本庄重严肃的两件大事被他们视同买卖,眼里哪里还有众人?可又一想,自己是当事人,要求废除不准票房收钱的旧规,人家同意废除,总不能出尔反尔,不准废除吧?当下黄之诚便犹豫不决,不知从何说起。
曾丰盛听了大有同感,一看女婿有苦难言的样子,便仗义执言,说:“这样好。谢谢赵大爷,谢谢范老板。不过桥是桥路是路,一码归一码,不好拿这事与选新会长相提并论,不能因为范老板同意废除旧规就可以做会长,还得看梨园诸位的意见,用选票决定。照鄙人的意思,还是周琴师做会长恰当。”
这番话又像是一颗炸弹爆炸开来,引来众人哄堂议论。有的说,听了半天越听越糊涂,听了这话才觉得是个理。有的说,这是啥话?竟敢和赵大爷作对?
黄之诚、周琴师、漆会长因为是当事人不好说话。武先生、梁管事、李梅好、芦苇支持曾先生。范天力、赵文仙、谢大发、王管事、陈老板、孙票友反对曾先生。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辩起来,争得大声武气,面红耳赤,乱得像一锅粥。
漆会长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闹下去可能会影响废除唱票收费的事,忙招呼众人说:“肃静、肃静,听老夫说几句。”众人这才静下来,看漆会长有何高见。
漆会长说:“诸位的意思老夫听明白了,都是为咱河州梨园好。赵大爷和范老板支持废除唱票不准收钱旧规矩,实在是深明大义,为河州梨园做了一件好事,功德无量。依老夫之意,咱公会会长、副会长都在这儿,咱们是不是就把这事定下来,有机会再在大会上通过?赵大爷、范老板、周琴师,你们都是副会长,意下如何?”
赵大爷自然没有意见,说行。范先就有些尴尬,明明知道这是漆会长玩的把戏,只要你点头同意,可能就没了下文,不说推荐范先做会长的事了。但他要是反对,一是赵大爷表态支持在先,二是自己先前也说了赞同的话,无论如何不好当面失言,只好诺诺附和。周琴师自然支持漆会长。这样一来,废除唱票不准收钱的事就算初步定下来了。
果然,得到众人同意后,漆会长把话锋一转,撇开推荐新会长话题,和赵大爷说起在他家唱堂会的事。没有多久就是赵大爷的娘八十大寿,赵大爷早早就说了,请漆会长出面,邀请河州众戏班去他家唱三天堂会。赵大爷接过话就兴致勃勃,大谈特谈,一谈就收不回来,才不管范家父子在一边瞪眼着急,稀里哗啦直说到军营响起了中午号,才想起在鸿宾酒楼还有一桌应酬,忙起身告辞。
众人自然随即起身,没容范家父子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