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仙回到茶园,静静一想,嘿,调啥座位啊?这样不正好吗?等白贵和孙高中争抢座位,他黄家戏班还怎么演?于是,他叫来手下王五,说:“我老家来人带信说我娘生病了,得回去看看。这会儿没瞧见张老板,待会儿你给他说一声,我先走了。”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王五,看座这摊子事给我看好,我回来请你喝酒。”又说:“今晚上你等着看好戏吧,白贵和孙高中肯定要大干一场。”王五问:“啥意思?知道他们要干仗为啥不调座位?”赵文仙说:“你懂个屁。”
赵文仙说回乡下老家是假,当着王五的面出了门,在街上转几个弯,一见没人注意,悄悄溜进背街小巷,东拐西拐,泥鳅似的就溜不见了。
到了晚上,张家茶园又是喜气洋洋,人来人往,看戏的、看热闹的、卖水果零食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吃的,说的说,笑的笑,十分热闹,而场子里时不时传出胡琴笛子悠扬高亢的曲子,更增添了几分喜气。
四本《京城》已上演三夜,今晚是最后一本,全剧的包袱就要甩出来,所以特别叫座,以至华灯初上,茶园就挂出“客满”的牌子,害得不少闻讯赶来的客人扼腕痛惜,也有耐性好的人围着不走,要求站着看。
张老板和黄老板早早就守在茶园。因为赵文仙有事回了乡下老家,王五事后告诉了张老板,张老板就不能像平时那样坐在案房里喝茶。这会儿张老板正带着王五巡视场子,时不时吆喝一声“别挤别挤都有座”。黄老板因为那天闹了这么一场,虽说及时解决了,这两天的演出也很顺利,可心里总放心不下,左眼老是在跳,也就背起手四处巡视,特别盯自己的人,让他们没事就待在后台不准乱走动。
孙高中这会儿带着北京来的一群朋友来了,进得茶园就叫:“赵管事我的座位呢?”王五正候在门边,也是认得孙高中的,忙上前道安,说:“赵管事告了假,座位的事已交代给小人了。请孙老板跟我来。”边说边在前面带路,把孙高中一行人引到前面两张桌子,麻溜地甩袖拂座,又高喊一声:“上茶——”
不一会儿,茶园就坐得满满的了,只听一阵锣响,演出开始,全场顿时轻风鸦静。突然,王五在门边一声高喊“全体起立”。众人早就熟悉,边气呼呼说“又来了”,边站起来,而台上的场面马上停了锣经改吹将军令,只见大门洞开,三位全副武装的士兵迈着方步,咔嚓咔嚓走进来,坐到弹压桌前,随即又是一声哨响,观众落座,演出继续。北京客人不明白,问孙高中啥意思。孙高中小声说:“这是河州防护团派来的弹压队,谁捣乱收拾谁。”
于是又响起锣声,全场又轻风鸦静下来,突然正中的看场里有人说话,开初声音还小,慢慢就大了,而且还吵起来。张老板和王五急忙走过去一看,正是孙高中那两桌,而振振有词的竟是白贵,还领着一伙人。
白贵见张老板过来忙对他说:“张老板你们这是搞啥玩意儿?我定的座位怎么坐了其他人?快叫他们让开!”
张老板并不清楚卖座的情况,忙笑嘻嘻说:“白老板别急、别急,这都是赵管事管的事,我叫他来。”说罢,掉头对王五说:“还愣着干啥?把你们赵管事叫来啊。”王五说:“赵管事告假了。”张老板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那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王五看一眼站着的白贵,看一眼坐着的孙高中,吞吞吐吐说:“赵管事说……白老板这两桌改为……孙老板。”
孙高中哈哈笑说:“白贵,听见没有?快走快走,别影响我看戏。”
白贵气歪了嘴,一把揪住王五的衣襟厉声说:“谁叫改的?赵文仙?老子出了钱,他凭啥改?快去把他给老子叫来说清楚!”
王五吓得连连后退,说:“我……我哪知道啊!”
这么一闹,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们这儿来了。台上刚出场的李梅好和芦苇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弹压队那三个士兵忙跑过来问情况。张老板忙向他们解释说:“老总别急,一点小误会,马上解决。”
白贵说:“什么小误会?分明是这孙高中强占我的位置!快让座!不然,嘿嘿,我白贵也不是好惹的啊!”
孙高中气得脸青面黑,霍地一下站起身,大声说:“谁占你座了?谁占你座了?这座是我花钱买的,怎么叫占你的座?你以为我孙高中好惹是吗?”
白贵说:“你花没花钱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早就定下这座位,不信你问王五。”说罢,转身问王五:“王五你说,老子是不是早定了这座位?”
王五不敢说话,连连后退,正好撞到孙高中。孙高中一把抓住他说:“王五我问你,你们赵管事是不是说把这两桌座位转给我?你说话啊!”王五还是不敢多嘴,支支吾吾,含糊其词。
张老板已明白几分,暗自跺脚,这个赵文仙是怎么搞的?究竟谁是这座位的正份啊?这时,黄老板从后台匆匆跑下来,急促地问:“张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戏还演不演?你们的场子是怎么维持的嘛?”弹压队的向班长也听明白了几分,就说:“黄老板,你的戏暂时停一停。这事是茶园惹起的,得由张老板解决。我看这样,张老板,你把他们领到后面案房去说清楚,不能耽误演戏。”
张老板说:“好、好,那咱们走。”
孙高中不但不走,反而坐下来,嘿嘿笑说:“到哪儿去?老子哪儿也不去!我一走,白贵就抢占这位置是不是?老子才不上当!”
白贵说:“小人之心!这本来就是老子的位置,用得着同你抢吗?你乖乖地给老子起来让座!听见没有?不然老子真不客气了!”
孙高中又霍地一下站起来,雄赳赳地说:“少给我充老子!滚一边去!小心老子不客气!”
白贵气得一掌推过去,击中孙高中肩膀,推得他连连后退,仰倒在邻座客人身上,而这邻桌坐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怀里塞进一个大男人,吓得大叫:“非礼啊、非礼啊!”丈夫也被突如其来这招弄懵了,抓去茶壶就朝孙高中头上砸,只听哐的一声,茶壶四分五裂,热茶倒出来淋他一脸一身,烫得他哇哇乱叫。旁人看了哈哈笑。
孙高中的朋友不服气,趁白贵不注意,提起木凳就要砸他,幸好被王五使劲推开,没砸着,却哐的一声砸在邻桌的茶壶上,顿时砸破茶壶,热水四溅,烫得众人哇哇叫。而白贵被王五这么一推,躲倒是躲过一砸,但却一个猛子扑到邻桌上,把桌上的茶壶茶碗水果盘推得天女散花般四处乱飞,然后乒乒乓乓掉下来,众人抱头鼠窜。
弹压队向班长忍无可忍,举起口哨呼呼直吹,见还压不住场,端起步枪砰的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场子这才鸦静下来。向班长大声说:“把这两个闹事的家伙绑了!”于是,那两个士兵便端起枪对白贵和孙高中喝道:“举起手来!”于是,一个士兵从腰上解下拇指粗的绳子,背上步枪,走过去先捆白贵再捆孙高中。向班长对张老板说:“张老板,你对茶园管理不当,滋惹是非,聚众闹事,即刻予以封闭!”又对黄老板说:“这戏不能演了,你们也撤吧。”
弹压队是可以当场杀人的。那一次有个茶园也是闹事,弹压队抓了两个人,不由分说,当场就砍了脑袋。所以,弹压队这么一说,众客官害怕血溅身上,慌不择路,夺路而逃,瞬间,偌大一个茶园便空空如也,只剩黄家戏班的人在台上收拾行头,张老板颓废地坐在地上哭天喊地。黄之诚被眼前突如其来这一幕气得脸青面黑,望着弹压队押走白贵和孙高中,歇斯底里吼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当天晚上,张老板和黄老板一夜未睡,喝茶抽烟,皱眉蹙额,一直商量到天亮。黄之诚离开茶园时说:“那咱们就照商量的办。我这就去找郑县长,相信他一定会秉公办事,取消弹压队这个荒唐决定,不然咱们这戏是真没法唱了。”
第二天,黄之诚找到郑县长,把昨晚的事给他说了,还说:“郑县长,咱们河州戏剧有悠久的历史,也深受百姓喜欢,不能就这么毁在咱们手里啊,请郑县长挽救河州戏剧吧,我代表全河州伶人给您磕头了!”说罢,趁郑县长不防,跪下去就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上顿时青了一块。郑县长急忙拉他起来说:“别这样、别这样,咱们民国不兴磕头,再说我这个县长也不是清朝县太爷。你放心,我这就去会防护团麻团长。你回去等消息吧。”
黄之诚回到张家茶园。张亦熟和黄家戏班一些人都在那儿等他的消息。他把见郑县长的情况说了。大家议论纷纷说起昨晚的事来。王五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一张脸涨得通红。
黄之诚已看出一些内情,说:“王五,你只是跑腿的,肯定不是你的责任,但你看事情闹得这么大,不但是你们张家茶园被封,还可能影响全河州的戏剧,断了几十个戏班的生路,也不能再瞒我们了啊,说说赵管事临走时都给你说啥了?”
张老板也气呼呼说:“你要不说就给我滚!再也别进张家茶园!”
王五这才吞吞吐吐说了赵文仙的事。大家听了好生气,原来这是他搞的鬼名堂啊,便纷纷谴责他,要找他回来收拾这烂摊子。张老板知道赵文仙被白贵拖欠的事,但不知道他又把白贵的座位转给孙高中、收了孙高中的钱的事,就埋怨他怎么这么荒唐,叫人马上去乡下找他回来,这回非要他说清楚,不然肯定撵他走。
王五一看这场合,赵文仙是靠不住了,忙说:“张老板我还有话说。”他就把赵文仙如何一座两卖,如何去了白贵家,如何说今晚有好戏看,如何说他懂个屁,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说自己早就怀疑赵文仙吃里爬外,明里替张老板做管事,暗中经常往范公馆跑,不是个好东西。
这样一说,引起张老板联想,说:“你这么说,我想起他前次拖延缴看座费的事,心里一直觉得奇怪,因为我回到茶园正准备撵他走时,他突然钻出来说钱借到了,还要主动送去黄家戏班,还检讨了几句。他为何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呢?有人给我报信,看见他慌里慌张钻进了范公馆,可能他说的借钱就是找范家借的钱。这就不对了啊,他明明知道我们和范家有矛盾,怎么还要去找范家呢?”
黄之诚说:“既然张老板这么说,我也就不隐瞒了。我们早就怀疑赵文仙吃里爬外。他那天的确去了范家,而且是空手进去带了一包银圆出来。”
张老板大吃一惊,说:“啊?你怎么知道?敢肯定吗?”
黄之诚说:“我这样说肯定准确。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还没想明白,王五今天这么一说,再加上你的怀疑,这就应当有答案了,他是替范家办事。”
大家一听,异口同声“啊”了长长的一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芦苇说:“我没发现他有这么坏啊!”
李梅好说:“你还一口一个文仙哥呢!”
芦苇打他一巴掌说:“死坏!”
周琴师说:“之诚这话我相信。”
武先生说:“言之有理。”
梁管事说:“我看这家伙坏。”
芦苇气呼呼说:“那还等啥啊?要是在咱们黄家戏班早就……”
黄之诚忙打住她的话说:“芦苇——”
芦苇嘻嘻笑扭头问师兄:“我又说错了?”
张老板接过话说:“芦苇你没有说错,这回我肯定要……”
黄之诚打断他的话说:“张老板别慌着撵他走,好戏在后面。”
张老板皱眉一想,破愁为笑,说:“有道理、有道理。”
正说着,刚才叫去乡下喊赵文仙回来那人突然回来了,老远就喊:“张老板、张老板,赵管事来了——”一看,果然后面跟着赵文仙,因为走得急,满面通红,敞着衣服,还在与大家挥手。众人面面相觑,叫人去乡下喊他回来,这才去多久?怕是连城都还没出,怎么就把人喊回来了呢?
张老板说:“赵管事,你没回乡下老家啊?”
赵管事走过来说:“回去又回来了,不是我娘生病,是我娘想我了,回去就跟他们一阵吵,张老板这么信任我,让我做看座管事,又遇到茶园正上演新戏,忙得团团转,怎么骗人呢?留下一点钱,一大早就往城里赶,进城就碰见这位老兄,差点让他白跑一趟了。张老板,我也知道一点白贵、孙高中的事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马上去解决,保证不影响今晚的戏。”
张老板和黄老板大为诧异,他怎么还会回来呢?他们都以为他逃之夭夭了,怎么会主动提出马上去解决问题呢?
张老板抹起脸说:“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收了白贵的钱又收孙高中的钱呢?不是存心搅场吗?你要不好好解决,我要撵你走了!”
黄老板也说:“你回来正好,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事还得你出面解决。”
赵文仙昨天哪里回乡下老家去了,不过是溜进范公馆躲了一夜,等白贵和孙高中大闹一场,今天按范先的吩咐出来圆场。他马上答应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去给他们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张老板、黄老板还有啥吩咐?我一定照办。”
这一来两位老板无话可说,总不能拳打笑脸人吧?何况眼下最迫切的不是非要说个你错我错,而是尽快让弹压队放人启封,不然今晚的戏演不成,那麻烦就大了——得发通知出去,还得给定了座的主上门道歉,现在赵文仙的态度这么好,愿意花钱去解决问题,何乐而不为?所以二人异口同声说:“那快去、快去,不能影响今晚演出。”
中午时分,大家还围在张家茶园,因为估计今晚演不成的情况居多,所以也不急着准备演出,而张家茶园已被封了,所有的人无事可干,但又怕郑县长有消息,也怕赵文仙有消息,都不敢走,但日头当空了,不做事肚子也一样饿了啊,就准备做饭吃。这时,有消息来了,说防护团放人了、解封了,令大家一阵高兴,连伙夫也跑出来发表言论,可不一会儿又有消息来了,说才从防护团那边回来,没有这回事。大家垂头丧气,连伙夫也没精打采,懒得做饭。最后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防护团的确放人解封了,叫人准备今晚的演出,大家才觉得饥肠辘辘,忙问饭做好没有,伙夫这才想起米下了锅还没点火,抠脑袋嘿嘿笑,一溜烟跑去厨房。
赵文仙也没回来,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功劳,所以张老板和黄老板也不知道该去感谢谁,只好胡乱吃了一碗饭,分道扬镳,各忙各的,以免误晚上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