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就不劳您费心了。”朱光祖知道是这个结果，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辞职报告拿了出来说，“您签个字吧。”赵大庆微微一怔，接着就笑了道：“光祖，你也知道，高级技术人员，不管是怎么形式的流动，都要常委会批准。没有研究，我是不好签字的。你再等一个礼拜吧。”
“好吧，那要您多费心了。”朱光祖压住火说，出了他的办公室。
没到一个礼拜，人事部把朱光祖叫回厂里，聘为助理工程师。高级工程师是十六岗，助理工程师是七岗，工资相差二百八十多元。这个岗位，和才出大学门的小青年平起平坐。这一弄，可把他给气爆了，骂道，他妈的，欺人太甚，不就是除名，大不了你开除我厂籍，横竖我都认了。我就不信我朱光祖离了秦机厂还能饿死？他又写了一份辞职报告，直接递给厂长朝阳。
朝阳非常了解朱光祖，在他眼里，他是能人、干将、宝贝蛋儿，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下岗，更不会让他离开秦机厂。朱光祖分到秦机厂装配分厂技术科的时候，他是分厂主管技术的副厂长，小伙子基础扎实、聪明肯干，工作能力特强，朝阳非常欣赏。实习期一满，他就让他负责项目，第二年，就提他为技术科副科长。他认为朱光祖是秦机厂的未来，在他当了分厂厂长后不久，又提他为技术科长、总工程师，他调到总厂当厂长，又提拔他当副总工程师兼技改部长。不知是他心高气傲，还是不齿赵大庆的为人，或者是赵大庆容不下他，二人总是别别扭扭的，互相拆台，最后发展到明火执杖，大打出手。
朝阳大学一毕业就分到了秦机厂，在秦机厂工作了三十多年，对秦机的感情非常深厚，为了秦机厂的前途和未来，他要在自己上升或者退休之前，给秦机厂留下一个过硬的班子。朱光祖和赵大庆的事情发生之后，朝阳曾几次委婉地要求赵大庆不要那样做，赵大庆佯装糊涂，坚决不依。赵大庆的表叔是某部部长，他当秦机厂的总工程师，是通过他表叔在中央组织部的关系授意的。他认为秦机厂到处是黄金，要想大捞一把，必需搬倒朝阳当上厂长，可朝阳和组织某副部长是同乡，关系很不一般，他的关系撞他不动，也只好等他上升或者退休之后。好在他年龄尚小，还能等得起。可朝阳欣赏的是朱光祖，赵大庆想爬上秦机厂的第一把交椅，必须除去他。朝阳知道半瓶醋的赵大庆有此目的，也非常顾忌他的关系，可他对秦机厂的感情太深了，不想看到秦机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当赵大庆铁心要下朱光祖时，他虽然不好硬驳这个小衙内的面子，但却想给秦机厂留下一点希望，就要朱光祖留下来，再找机会给他一个相应的位置。要是其他人，早就跑出去挣大钱了，可秦机人对朱光祖恩惠太多，他宁愿受下这个委屈，也不想离开，就答应了朝阳。赵大庆见朱光祖不走，知道不是好事，就想连朝阳一起搬倒。他的打算虽然很好，可组织部毕竟不在他表叔手中，要搬走朝阳，必须大量地出血，打通关节。
“这，这要多少？”赵大庆问他的表叔。
表叔说：“起码得三十万。”
“我的妈呀，这么多？”赵大庆倒吸了一口凉气。按说，他有那么硬的关系，要得到一个地司级的职位，是很容易的，可他看中了秦机厂这块肥肉，谁当了它的厂长，谁就能大发特发，所以，他非当秦机的厂长不可。再一个原因，他认为自己在秦机厂受了辱，一定要在秦机厂扬眉吐气，挣回面子。这几年，他手上虽然有了二十几万元，如果用来挪动朝阳，那就要伤骨挖肉了，这使他犹豫不定。就在他望而却步的时候，对方却意外地给足了表叔的面子，将朝阳平调到通用机械厂当了党委书记。第二天，秦都市委让他接任秦机厂厂长兼党委书记，他大喜过望，却有点莫名其妙。当然，此中的关节，在他当了长城集团的老总之后，才完全知道。从市里回来，他打电话给他的铁哥儿好友，党办主任余骥驰，说他今晚请客，让他下班之后到他家里。
一下班，余骥驰就直接来到赵大庆家里。看到他桌上已上好的酒菜，说：“老兄，有什么好事？”
“秦机厂是咱的了，你想干个什么？”赵大庆问余骥驰。
“有把握？”
“铁板钉钉！”
“姓朝的咋个安置？”
“他到通机当书记。”
“我不懂技术，当个副书记就行。”
“你是为了给妞做思想工作方便吧？”
余骥驰大笑。
一周后，赵大庆被任命为秦都机械厂厂长兼党委书记，余骥驰被任命为副党委书记。他当上厂长的第二天，就对班子进行了全面的外科手术，人们把他的班子调整叫做还乡团进村。事实上也是如此，他的酒肉朋友上去了，不是他一线的能人干将都靠了边。
依赵大庆想，他用了自己人，就能使秦机厂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最起码不比朝阳差到那里去。可他的一帮弟兄大都是草包，他们干工作，远远不如吃喝嫖赌在行。他们虽然听话，却不能给他撑脸、掌面子，厂子一下乱了，生产直线下滑，第一年亏损一亿六千万，第二年亏损两亿三千万，百分之七十多的职工下岗没有活干。职工怨天骂地，怒气冲天。这时，赵大庆不是寻差距找失误，而是觉着厂级干部的小车不够档次，客户看了觉着寒酸，才使厂子找不着活，卖不出货。他同余骥驰和几个心腹一商量，就想换一辆高级的奔驰。老一换车，不给老二老三换车，就可能祸起萧墙，要换都得换，七个厂级干部换七辆车，厂里没有那么多钱，他叫来余骥驰和财务处长杨大斐，让他俩出注意，想办法。杨大斐说，厂里没钱，职工的工资都开不出来，可离退休职工的工资却每月不少，这是一笔可观的开支呀。余骥驰一拍大腿说，小车代表厂里的形象，没有象样的轿车，显得穷兮兮的，咋能和人做生意。为了秦机厂走出困境，为了那些下岗的困难职工能早一天上岗，我们就是不给离退休的职工发工资，也要换车。杨大斐说，余书记的想法不错，可那些棺材瓤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分钱不给，怕说不过去，我看还是发些生活费吧。赵大庆说，就按大斐的做。
一年半后，秦机厂七个厂级干部的轿车都升了档次。赵大庆是他羡慕已久的奔驰500，副厂长副书记和工会主席都是奔驰300。他们原来的轿车，就退给各个分厂或部处的领导，各部处分厂领导的车，再退给他们下属的科室车间和工段。厂级领导扣发离退职工工资买车的事儿，尽管非常秘密，可他们坐上新车不几天，离退职工就知道了内幕。以王诚为首的一些老职工找厂里，赵大庆失口否认，老职工要求他说明买车的经济来源时，他以工作太忙而拒绝回答。以后，老职工又多次找他，他都避而不见。在找市委市政府而解决不了问题的情况下，老人们愤怒了，这才有了今天的集体讨饭团。
秦机厂的办公楼是六十年代的建筑，四层，第四层只在中间建了一层楼的三分之一。赵大庆叫人打开顶楼的楼门，站在楼顶就讲开了。他讲的无非是些厂里困难，要大家暂时克服，支持领导的工作，等等一类空话大话。
王诚说，赵厂长，大道理我们都懂，不管你说的天花乱坠，没有钱我们没法活命，你还是说钱的事吧。赵大庆说厂里困难，没有钱。王诚说，厂里没钱，车是怎么买的？车是厂子的形象，我们买车是为了好揽活，好和客户打交道。你说的很好，我也相信，可为什么厂级领导个个都换车？赵大庆瞪着王诚说，他们就不和人打交道了？老职工说，如今是厂长经理负责制，总不会是全体领导同时出去吧，就是同时出去，为什么不能三人四人同坐一辆车呢？赵厂长，你给我们说个实话，是不是把我们的钱买了轿车？
赵大庆不正面回答，又讲开了必要和意义。
他正说说的吐沫四溅，有人就烦，骂道：“他妈的，空话谁都会说。好好一个秦机厂，为什么你一上任就被弄成这样？”
“我们不要空话，我们要吃饭要活命，我们要钱！”
“我们要钱，我们不想听你胡吹八撤！”
“我们冲进楼去，找他要钱……”
正在这时，不知谁家一个半大的孩子，用弹弓朝楼顶射，石子打着楼沿，蹦到赵大庆脸上，力量虽然在楼沿上大大地消减了，可打在脸上，还是疼痛钻心。这一下，可把赵大庆激怒了，他恨恨地说：“全国机械行业百分之八九十的都亏损，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要吃饭要解释，去找江泽民朱镕基，我无能为力！”
说完，他就进了办公室。他叫公安处干事席典书找来一根绳子，拴在他的腰上，把他从窗户吊了下去。等那些老职工发现，他已经坐进了奔驰。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妈的，那个没有人心的东西，从窗户下楼跑了，不管我们了，我们上公路，看有没有人来管！”
赵大庆迟迟不同大家对话，老职工就非常上火，出来又是那么几句，更是火上加油，他现在一跑，那火腾地一下就着了。有人一喊，很多人附和，大家“哗”地一下，涌上公路。秦机厂的办公楼离市场不到500米，这些人一上公路，大家都来看热闹，再加上路人和下岗在家里的职工，总共有四千多人，把310国道占了两里多长。
除了陇海铁路，310国道是连接东西的第一干道，一被堵塞，交通立即瘫痪。开始的时候，赵大庆以为老职工瞎闹，还不怎么当事儿，他叫公安处的一百二十名干警全部出动，把那些闹事的人全部赶走。一是多数干警家里也有老人和下岗职工，他们对厂里领导的腐败作风早就不满，老职工替他们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儿，他们表面上尽力，实际上只是应付差使。二是因为上路的人太多，他们拉一个，别的老人和职工家属都来帮忙，干警一人难对四手。赵大庆见本厂的干警不顶事，就打电话给区公安分局，说他们厂有人集体闹事，请求公安部门支援。公安开着警车来了，一看场面啥都明白了，再一了解情况，知道责任全在厂方，不敢抓人。立即投入劝解、疏导、维持次序之中。几十号警察忙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一点儿效果，立即将此事报告市局，市局又报告市委。这时，正好中央某个部长来山秦视察工作，十五分钟后，公安部、交通部、国家公路总局、省委、省政府都知道了。秦都市委得到报告，觉着此事棘手，几个常委正在研究对策，省委的电话就到了。此时，公路已经堵塞了三个多小时。市领导知道事情闹大了，立即派出警力赶赴现场，疏导、劝退静坐在公路上的老职工，势必迅速恢复310国道的交通。同时，市委召开紧急会议，很快做出如下决定：一、迅速制止事态扩大，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二、向老职工广泛宣传，劝其离开国道。三、对个别不听劝阻的，应将其架离公路。
三十一分钟后，市委代书记兼市长高强和公安局长、交通局长赶到现场，疏导、劝解堵路的老职工离开公路，以恢复国道的正常交通，以免给国家造成更大的损失。他在宣传车上喊了一阵之后，没有效果，就要求老职工派出代表和他谈判。
王诚说，我们是为了要我们的工资，不补发挪用的工资，我们绝不离开公路，谈判没有任何意义。对，答应了补发工资，我们再谈判！路上的人齐声符合，事情就僵在那里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失，车越聚越多，路上的人有增无减。饿了的老人有人给送饭，累了的老人有人给拿来草垫、麻袋铺在路上，让他们躺着，大家发誓不达目的，绝不离开公路。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甲虫一般的汽车，高强心急如焚，他让交通局长派人与当地农民交涉，让车辆从农民的庄稼地里通过，一切损失由市政府包赔，让公安局长派人劝离围观的群众。之后，他神情激动地说：“老哥们，国道是国家的交通大动脉，耽误一个小时，就是几百万几千万的损失，你们是国家的主人，是靠国家工资吃饭的，现在国家困难，你们还让国家蒙受如此重大的损失，难道你们就不心痛吗？”
“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看着国家蒙受损失，我们非常心痛。可是，公仆拿着我们的工资住洋楼包二奶，肥吃海喝游山玩水，买高级豪华的轿车，作为主人，却连饭也吃不上。我们要吃饭，要活命，要养家糊口，我们没有办法。市里只要把我们的工资给补齐了，我们立即离开公路！”老职工们高喊着。
秦机厂有一千多名离退休职工，补齐一年半的工资，起码要一千多万，市里哪有这么一大笔钱？高强无言以对。他向省委做了汇报，省委也没有这笔笔钱，事情难于解决。
堵路持续到天黑。
此事影响太大，交通部、公路总局、省领导和公安部都来人了。最后，省委领导在和有关部门协商之后，答应补发老职工一年的工资后，事情才算平息。由于领导干部贪图享受而引发的这起交通事件，性质是非常严重的，省市立即组织联合调查组进驻秦机厂，要查明真相，严肃处理责任人。半个月后，调查组撤离秦机厂。因为复杂的原因，只给赵大庆、余骥驰等人一个通报批评，将七辆高级小轿车拍卖了事。一年后，秦都机械厂已资不抵债，频临破产。赵大庆厌恶了这个烂摊子，就把它丢给只听上级吆喝的厂办主任夜梦长，他则平调到省机械厅，当了厅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