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上班,也不能一直挂在医院,矿里就给我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孩子他妈身体也不能上班,领导也给她办了病退,我们俩一起提前退休了。本来按单位福利,我退休可以安排一个孩子当工人,可单位说孩子身体不符合招工规定,没给办,说是以后给孩子转大集体工,我们也只能这么着了。
那年政策又不允许私人承包了,老二单位归到公司里去,厂长也调走了,换了一个领导,对人员进行重新配置,工具管理员的岗位要撤,老二知道要设置统计员这么一个岗位,他就找领导自我推荐,可人家根本就瞧不上他:“我们有比你更好的人选。”把老二赶到值班室去,说原来就是安排他来值班的。值班室已经有两个女同志,情愿两班倒也不愿意多一个小子三班倒,说共用一床被褥不合适,老二表面没什么,但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值班室除了值班还得扫地、烧水、洗厕所,扫地,整个厂区除了车间和办公室之外的公共面积,那单位和钢铁打交道,废铁扔得到处都是,大块点的他提不动只好用拖;烧水,里面的工人不是抡大锤就是电焊、机床,都是重体力活,喝水就多,电水壶的水烧好了没一会儿就喝完了;厕所也是旱厕所,就在厂区内,得用皮管子拖去接水冲,老式的黑橡胶皮管子二百米长,平常卷成一团放在值班室角落,要用时他不能像别人两手合抱拎走,他也用拖,拖一头走几米,回过头换另外一头拖。我说去帮他,可他不让,说他能行,孩子他妈也说让孩子自己去做,当锻炼,锻炼参加社会的经验,我想想有道理也就不去了。值班室空闲时间多,没事时他就在值班室里看书。
在值班室待了三个多月,领导找老二,让他去搞统计。说是统计,其实还兼了不少的活:管仓库,一个五金材料库、一个钢材库和几个半成品仓库都得管,不是光发发材料就完了,厂子小,资金有限,得根据生产进度报材料计划,不然不是把资金占用了就是耽误了生产;算工资,得每天记录每个人都干了什么活,到了月底再按记录核算工资奖金,弄差错了一准闹得鸡飞狗跳;记考勤,每天记录人有没有上班,有没有迟到早退,旷工的,记起来月底扣工资;当文书,上传下达,传达会议精神,反映职工生产积极性,得写材料;当然还要统计,计划任务多少,实际完成多少等等。原来那个出纳转行做了一个多月忙得哭起来,甘愿到车间去拉板车也不做了,又换了两三个,都手脚忙乱弄得一团糟。领导这才想起老二曾经主动要求做,心想不如让他试试,就找他了。老二接手正好是五一,工人都放假,老二自己到厂子里把仓库账目边核对边整理,用了两天,第三天整理工作分配记录,按人名装订成册子……那时国庆就放假两天,加上星期天,三天休息时间都搭进去了,第四天上班,他提早半小时到厂子里,先把自己办公室地扫了桌子擦了开水打来茶泡好,然后到门口考勤。人故意趁他不注意往车间溜,想让他错记成旷工什么的扣钱,谁喜欢被人扣钱呀,人是存心找茬呢。老二也聪明,他就堵在门口,眼睛睁得雪亮,过点后,他再一个个车间串过去复核一遍,让人没地方躲。考勤后他回办公室根据派工单让人签字领材料,然后拿了单子到仓库逐一发材料,发完材料回办公室登材料账目,然后抽空把前一天检验员的检验单子、发材料的单子、退回材料的单子一一核对,看有没有多领冒领浪费材料,再把人的工作量逐笔登记到各人的册子里……说起来好像不复杂,但材料进库出库退库都得核对数量登记账目,工分超过计划或者不足的还得去查原因,都是些琐碎事,一个粗心乱了头绪再整理起来就让人头疼,他还没法安静地做这些事,他管的事不少,公司开相关的会他都得参加,连抓计划生育的会他都得去。到了月底他更忙,计划表、统计表、工资表,做好了还得往公司供销、生产、劳工、财务等等相关单位去报,去批。那时工资还都是实发,他还要领支票到银行去取现金回来发。开始人都以为老二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没想到他一切都弄得有条有理——还把以前的乱七八糟的账目都抽时间整理清楚,领导要什么数据什么材料,他本子翻出来就报,当天的,当月的,当年的,去年的,增长多少,降低多少,什么都有,老二说什么“模向比较”和“纵向比较”是最基本的分析——他平时看那些书真没有白看,这下都用上了。这下不但厂领导佩服,公司领导也知道他有能力,总经理想把他要过去,厂领导还不答应了。那厂子里头大多数人都是和老二年纪差不多小年轻,开始还瞧不起老二,以为他是“混饭吃的”,后来看他做事清楚,有原则,对事不对人,就都和他成朋友了。老二喜欢和人交朋友,以前他在学校时也常有同学来我们家里玩,后来同学都考出去了,来玩的少了,现在他在单位又结识了朋友,我们家又热闹了。
领导重视,经常喊他开会加班,参加制定厂里的规章制度,厂长还让他着手在厂里实行计件工资,制定各种奖励和处罚,鼓励工人多干活挣钱,完不成任务的扣钱。他成了大忙人,我既高兴又烦恼。高兴的是他干得好,得到领导和同事的器重和信任,以后就有前途;烦恼是他时间都让单位占了,家里的事——不,家里的事他也没耽误。他刚走马上任的时候是五月,家里的活不多,他还轻松点。到了九月十月,家里的生意多起来了,他的时间就不够用了。不过就算是加班,他回来也把衣服都缝好,经常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最迟的一次是到了早晨三点多,睡不了几个小时就起床去上班了。他自己是考勤不能迟到,每天还都要早到。我是担心家里的事会影响他,会把他身体拖垮,可那缝纫除了他,别人谁也帮不上。哪想到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居然天天精神十足,没有一点抱怨。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事做,生活就好像有了盼头,累一点也没关系,心情一样舒畅愉快。
转眼就到了1990年,知道我的脚一直没好,孩子的外婆、舅、姨,就说让我到上海去,他们帮我联系上海的医院,希望能治好我的脚。我不想去,一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们对我们真是没话说,我们家里的东西,冰箱、彩电、洗衣机,都是他们凑钱添置的,孩子要做事,老大的编织机,后来老二的电脑,也都是他们资助的,老大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为了让我们多招揽生意,他们还去批发了绒线几百斤寄过来,后来寄费涨高了不合算了才不寄了。二是我这脚要治,恐怕时间不会短,我们不在家——孩子他妈也二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也要回去看看父母——孩子要做生意要上班还要持家做家务,能吃得消吗?三是我们正在申请新房子,煤矿在街上附近建了两栋房子,我们想搬得近点好照顾生意,但因为地段好,申请的人多得要打架,分配方案贴出来几次都没通过,拖了大半年了还没分下来,我怕万一我们走了就分不到了。孩子他妈说这些事都比不上给我治伤:“孩子都已经是大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也该让他们自己当家了,难道要我们操心一辈子?”孩子舅舅他们也写信来劝,说他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家以后还得靠我撑着,治好了脚以后做事也轻松。我想也是,早几年我住院,老大还能照顾我,现在他身体垮了,连编织都得我帮忙,孩子他妈以前还能上班,现在走路都困难,以后我有什么事是指望不上他们了,还是趁现在把我自己顾好了再说,我就同意了。六月去的,赶在学生放假前,免得车挤,老二的朋友一大群,男男女女的送我们去,孩子他妈也是他朋友背上车,其他人从不同的车厢里散开一节一节找座位,那时火车人多得座位底下都有人躺,要找个位子不容易,总算人多力量大,找了一个座位给孩子他妈坐,边上的人是到江西的,也是好人,看我脚有伤,就和我轮流坐,还没下车就把座位让给我。
到了上海,孩子他舅舅来接,他知道我们不方便所以进站台来接,可是和我们一起坐车的人又好心帮忙把我们送出车站了。车站人多得跟蚂蚁似的,我们和孩子舅舅互相没看见,我出了车站见不着孩子舅舅就急了:“是不是老二电报拍错了?”孩子他妈说不可能,说可能人多一时找不着,要多等等,我说不能等,你身体不好走路慢,磨磨蹭蹭的耽误了班车就麻烦了。我就搀扶着她走了。从车站到她家,一路上要换三趟车一趟轮渡,都是我抱着拽着硬把她弄上去弄下来,可把我给累坏了。我们到家时孩子舅舅他们正在着急呢。在站台上没见着我们,出了站台也找不着我们,他想会不会我们走错站台,又跑了几个出口去找,也找不着,没办法他只好回来了。他特意找了熟悉的司机开车去的,所以反而比我们早到家。看我们没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怨我性子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