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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特里斯坦(3)

“有的,它在那儿,隐隐闪着光芒。如果当时我在那儿,站在灌木丛中,我会看见它的。”

“天晓得你会看见什么,但你不在那儿,倒是有一天,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我担心他们听了不少我们闲聊的话。”

“那么就是在那儿,夫人,你第一次见到了你的丈夫?”

“是的,就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她愉快地大声说道;她笑了,淡蓝的小血管凸了起来,脸上露出紧张和焦虑的表情。“你知道,他正和我的父亲谈生意,第二天,他到我们家赴宴,三天以后,他便向我求婚。”

“真的吗?这么快就向你求婚了呀?”

“是的,不过以后进展得稍慢了一些。你知道,我的父亲对这事本来不太情愿,同意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首先,他盼望我留在他身边,另外还有一些别的顾虑。可是——”

“可是?”

“可是我自己愿意,”她笑着说,淡蓝的小血管再一次控制着了整个脸,看上去略带郁闷和病态。

“啊,你自己愿意。”

“是的,而且我非常坚决,就像你所看到的——”

“就像我所看到的,不错。”

“所以最后,我的父亲不得不让步。”

“于是你就抛下你的父亲和他的提琴,离开那幢古老的房屋,那座野草蔓生的花园、喷泉和六个女伴,跟随科勒特扬先生去了——”

“跟他去了——你说这话的方式真特别,史平奈尔先生!像《圣经》

里一样!是的,我抛下了那一切,人的本性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是的,我想是本性。”

“而且这关系到我的幸福。”

“当然,那么你感到幸福来了吗?”

“他来了,史平奈尔先生,当他们把小安东抱给我的时候——他鼓足健康的小肺,精力充沛地哭喊着——他非常非常强壮和健康,你知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你谈起小安东多么健康,多么精力充沛,夫人。

想必他一定格外健康吧?”

“是的,而且非常像我的丈夫,真滑稽呀!”

“啊!事情的经过原来是这样啊。于是你现在不再叫埃克霍夫了,而是改了姓,有了健康的小安东,气管患了小毛病。”

“是的,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史平奈尔先生,这点是肯定的。”

“对,上帝知道,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史巴兹夫人说,她也在场。

这次谈话也给了科勒特扬夫人反复思索的资料。尽管这些话没有意义,但却使她默默思考自己本身的价值。这会不会对她造成什么有害的影响呢?她愈来愈虚弱,经常发烧。这种缓慢的发烧使她产生了轻微的振奋感,让她不断沉思,感到自我满足甚至有点自以为是。当她不躺在 床上时,史平奈尔先生便踮着那双大脚,万分小心地靠近她,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弯着腰,一条腿曳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说起来,仿佛用自己的虔诚将她高高举起,直到把她放到厚云毯上,避免任何尘世的噪声影响到她。这时,她就会想起科勒特扬先生讲话的那副神情:“当心点,我的天使,把嘴闭上,迦伯列勒。”那副神情就好像他粗鲁而善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样。她连忙抛开这段回忆,振作起来,让虚弱的身体躺在史平奈尔先生为她殷勤铺好的云彩被褥上休息。

有一天,她突然又谈起了他们曾经谈过的她的早期生活。“那是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她问,“你会看见王冠吗?”

虽然那次聊天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但他一下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声音颤抖地向她保证,她和六个女伴坐在喷泉旁边的时候,他一定会看见那顶小王冠——看见它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几天后,有一位客人碰巧礼貌地询问起小安东的健康情况。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史平奈尔先生,敷衍地回答道:“谢谢!他能怎么样呢?

他和我的丈夫当然过得很好。”

二月底的一天,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更加寒冷、纯净和明亮。整个“爱茵弗里德”都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患心脏病的先生们聚在一起聊着天,双颊闪着红光;得糖尿病的将军像离开学校的孩子一样唱着山歌;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也把所有的禁忌抛在一边。大家这么亢奋的原因是这里要举行雪橇聚会,大家乘着雪橇,在噼啪的马鞭声和叮当的雪橇铃声中,到群山深处远足游玩。列昂德医生为病人们安排了这次娱乐,给大家解解闷。

当然,病情严重的人必须待在家里。多遗憾啊!其他客人约定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桩事,通过这样表示同情和体谅,对“重病号”是一件好事。但也有一些人,虽然身体状况允许他们参加活动,却坚持留在家里,不肯跟大家一起去。冯·奥斯特罗小姐也不去,她要考虑和处理太多的事情,根本无法前往。家里需要她,她不得不留在“爱茵弗里德”。可是,当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也不想前往时,大伙儿都感到很失望。列昂德医生劝她去,借此呼吸点新鲜空气,对她会有好处——但没有用;她说身体不允许,头痛得厉害,全身虚弱无力——大家不得不听之任之了。那位冷嘲热讽的绅士乘机说道:“你们看吧,那位‘放荡的婴儿’也会留在家中的。”

事实果真如此,史平奈尔先生告诉大家他当天下午打算“工作”——他总是愿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他那些可疑的活动。不过,他不去,没有人会感到遗憾。同样,当史巴兹夫人决定留下给年轻的女友做伴时——因为雪橇会使她头晕——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那天中午十二点就吃午饭了,一吃完饭,橇车就停在“爱茵弗里德”前面了。兴致勃勃的客人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满怀渴望地成群结队地穿过花园,向外走去。科勒特扬夫人跟史巴兹太太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旁目送他们,史平奈尔先生则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从上面看着客人们出发。他们看到在玩笑和笑声中,大家为了占到最好的座位,发生了一些小争执;看到冯·奥斯特罗小姐,脖子上围着毛皮围巾,从这辆雪橇奔到那辆雪橇,把盛食物的篮子塞到每个雪橇的座位下面;看到列昂德医生把皮帽子拉到额前,戴着闪闪发光的眼镜,巡视一遍,以确定各就各位,一切准备完好。最后,他也登上座位,发出起程的号令。马儿出发了,几位太太尖叫着向后倒去,铃儿叮当地响,短柄皮鞭噼啪地响,长鞭子在雪地上拖曳着。冯·奥斯特罗小姐站在门口,挥舞着手帕,直到雪橇车在公路转角处拐弯,从视野中消失,慢慢地,快乐的喧嚷也消失了。随后,她转过身,匆忙地穿过花园返回来,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两位太太离开了玻璃门,而几乎就在同时,史平奈尔先生也从上面的观察点离开了。

“爱茵弗里德”陷入一片静寂中。聚会的人直到天黑才会回来。“重病号”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遭罪;科勒特扬夫人跟她年长的女友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史平奈尔先生也待在自己屋里,忙自己的事。

快到四点钟时,服务员给两位太太送来半公升牛奶,给史平奈尔先生送来一杯清茶。一会儿,科勒特扬夫人敲了敲她和史巴兹夫人屋子之间的墙说:

“我们不到客厅吗,地方法官夫人?我现在无事可做,闷得慌。”

“等一下,亲爱的!”地方法官夫人回答说,“我穿上靴子——如果你等一分钟的话。我刚才躺在床上。”

自然,现在客厅里没有人,两位太太在壁炉旁边坐下来。史巴兹夫人在一块刺绣底布上绣花,科勒特扬夫人也绣了几针,然后就把那活儿放在膝盖上,靠着安乐椅背,发起呆来。最后,她说了几句简直不值得启齿的话。史巴兹太太问她说了什么,她只好耐住性子又重复一遍,这让她感到厌倦。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史平奈尔先生走了进来。

“打扰你们了吗?”他站在门槛旁温柔地问,向科勒特扬夫人,只向她问道,然后像平时一样,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地方,文质彬彬地俯下身子。

年轻的夫人回答说:“怎么会呢?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房间——除此之外,为什么会打扰我们呢?相反,我觉得,我肯定让地方法官夫人感到憋闷了。”

他没有准备好应答,只好笑了笑,露出了蛀牙,然后在夫人们的注视下,犹豫着走到玻璃门口,转身背对着两位夫人,向门外探望。接着,他转过半个身子,一边盯着花园,一边说:

“太阳落山了,天空不知不觉地布满了云。黑夜快来到了。”

“是呀,天暗下来了,”科勒特扬夫人回答说,“看上去,参加雪橇聚会的客人们还要碰上一场雪哩。昨天这个时候还是大白天,现在却已经变黑了。”

“嗯,”他说,“这几周一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阴暗一点儿,对眼睛有好处。不管是美的事物还是平凡的事物,太阳都会让它们尽显眼底,现在终于隐藏起来,我觉得应该感激它呀。”

“你不喜欢太阳吗,史平奈尔先生?”

“嗯,我不是画家……没有太阳时,人会变得更深沉些……那是一片灰白的厚云层,可能预示着明天将是融雪的天气。但是,夫人,我劝你不要在房间的里边做针线活儿。”

“不要担心,我没有看它。但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呢?”

他在钢琴前面的旋转椅上坐下,把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

“音乐,”他说,“要是这里能有点音乐该多好!这里只有英国小孩唱黑人歌曲。”

“昨天下午,冯·奥斯特罗小姐还在百忙中弹过《修道院的钟声》哩。”科勒特扬夫人说。

“可是你可以弹钢琴呀,夫人!”他用恳求地说,然后站了起来,“过去,你每天都跟你的父亲一起弹奏。”

“是的,史平奈尔先生,那是过去呀!你知道,那是在喷泉时代。”

“今天给我们弹一次吧!”他恳求着,“就弹一两节——这次。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一些音乐——”

“我们的家庭医生,还有列昂德医生都明确禁止我弹琴,史平奈尔先生。”

“他们不在这儿——一个都不在!我们是自由的,只要几节就行。”

“不,史平奈尔先生,这没有用。天晓得你对我期望有多高——我已经完全荒疏了,请相信我,我几乎记不起什么调子。”

“啊,那么就弹那几乎记不起的吧!这儿有很多乐谱,就在钢琴上面。不,这没有什么意思,但这儿有一些肖邦的曲子。”

“肖邦?”

“是的,小夜曲。我们只要点燃蜡烛——”

“请不要要求我弹,史平奈尔先生!我不能弹,假使弹了对我有害处——”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在两支蜡烛的光亮下:庞大的脚板,长长的黑上装,无须的脸庞和灰白的头发。接着,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那么,夫人,我不再求你了,”他终于低声说,“如果你担心对你身体不利,那么就让那能够在你手指下充满活力的‘美’死亡和沉默吧。你并不总是这么理智,至少在你与今天的情况相对立的时候,你不得不决定向‘美’告别。你并不那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当你离开喷泉,抛掉那顶小金王冠时,你表现得果敢坚决、毫不犹豫。听我说,”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更加低沉地说,“要是你坐下来,像从前你父亲站在你身后,听到他的曲子你泪流满面——或许那顶小小的金王冠会再次在你头发上闪闪发光,谁知道呢。”

“真的吗?”她笑着说。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失声了,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听清。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那儿真的有肖邦的小夜曲吗?”

“真的。就摊开在这儿,什么都预备好啦。”

“好吧,上帝保佑,我弹一首吧,”她说,“但只弹一曲——你听见了吗?无论如何,只弹一首,我保证。”

她站起来,把针线儿放在一边,向钢琴走去,然后在旋转椅上坐下。

她摆好烛台,拿起乐谱,翻开来。史平奈尔先生拿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像音乐教师一样。

她弹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如果说她现在荒疏了许多的话,那么当初一定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了。这只是一架普普通通的钢琴,但弹了几个音以后,她已经操纵自如了。她对音色调节有着敏锐的感觉,对旋律的灵活性流露出痴迷的喜悦,让人似进入梦幻一般。她的指法坚实而又轻柔,每一次落指都能奏出悦耳的音调和诱人的甜蜜,肢体看上去非常优雅和谐。

她穿着那天刚来时穿的衣裳,银灰色厚实的小腰身上衣,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的印花,这衣服让她的脸和手显得非尘世般的娇柔脆弱。

弹奏时,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嘴唇看上去更加轮廓清晰,眼角的阴影更加浓了。弹完以后,她把两手放在膝上,继续看着乐谱。史平奈尔先生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她又弹了一支夜曲,接着弹了第三支,然后站起来,但只是为了在琴盖上找更多的乐谱。

史平奈尔先生看了看旋转椅上的黑色封皮的册子,立刻语无伦次地惊叫起来,白色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其中的一本。

“不可能!不,不可能是,”他说,“但是,确实是。猜猜这是什么——放在这儿的是什么!猜猜我手里拿着什么。”

“是什么?”她问。他默默地让她看了看封面,脸色苍白地把书垂了下去,看着她,嘴唇颤抖着。

“真的吗?怎么会在这里?给我吧。”她说着,把乐谱放在谱架上,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弹了起来。

他坐在她身旁,俯下身子,两手放在膝间,垂下了头。开始的那部分,她弹得节奏极其缓慢,简直是折磨人,在个别的音节间还留着长长的停顿。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深夜里迷失和被遗弃的声音在游荡,诉说着胆怯的疑问。接着是沉默和等待。下面是答案:同样胆怯和孤独的调子,只是更加清脆、更加温柔。又是沉默。突然,伴随那沉默的美妙加强音,好像激情突涨,猛然迸发出来,引入了爱情的主题。曲调高扬激增,令人心醉神迷地飞向顶点,然后又沉下去,变得和谐起来。接着,伴随着这个节奏,大提琴发出了充满幸福与绝望的低沉凝重的曲调。

在这架可怜的乐器上,弹琴者成功地弹奏出了交响乐队的效果。达到高潮时,小提琴声清脆精确地在琴音中回响。她虔诚地弹奏着,流畅地移动着每一个手指,表现出每一个细节,就像神甫把最神圣的十字架举在头上那样达到了忘却自我的完全投入的状态。这里有两股力量,两个陶醉的生命,为了得到对方而挣扎,在悲痛与狂喜中交织;他们在这里拥抱着,在对永恒和绝对的如痴如狂的渴望中成为一体……序曲澎湃起来,然后渐渐平息下来。她在分幕的部分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键盘。

这时,史巴兹夫人感到说不出的憋闷,这种憋闷会让人表情扭曲,眼睛鼓出,露出僵尸般可怕的神情。而且这种音乐还影响她的消化神经,使那消化不良的器官感到极其不舒服,她真地担心出现痉挛的状况。

“我必须得回到房间去。”她虚弱地说,“再见,我等一下再回来。”

她走了出去。暮色更深了。屋子外面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阳台上,堆了厚厚一层。两支蜡烛发出摇曳不定的微光,四周一片朦胧。

“第二乐章。”他悄声说;于是她翻页,开始弹第二乐章。

什么在远处消失了——号角的鸣响声?树叶的沙沙声?潺潺的泉水声?这时,寂静和黑夜笼罩着树林和房屋,渴望的力量涌动起来,任何祈祷和警告也无法阻止汹涌澎湃的渴望。所有的神秘都已达到极点。火光熄灭了,随着音乐突然变得晦暗,死的主题降临了;白色掩盖的渴望,在激情的驱动下,穿过黑暗,向爱扑了过去。

啊,只有在那永恒的尘世中结合才能带来无穷无尽、永不厌倦的快乐!折磨人的误会解除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解脱了,“你”和“我”,“你的”和“我的”在祝福的庄严中融为一体。白昼毫无遮拦的展示造成他们的分离,但夜晚降临后,他们将看清这一力量。蔑视死亡之夜并清楚其中神秘的甜蜜的人,从来不认为白天毫无是处、没有价值的人,就无法了解对于永恒、真实、用爱融为一体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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