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司徒薇没有说话。
尖锐的痛楚在内心深处扩散开来。
让她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人。
那些手无寸铁,被西番骑兵践踏,掳掠的人。
他们在哀嚎,在惨叫。
望着天空,眼里渗出血来。
司徒薇合上了眼。
和齐隆浩紧紧地抱在一起。
想要改变就那么困难吗?
纵然用尽全力,仍然不可以吗?
难道整个西番,永远只能沉没在无止尽的黑暗里,没有未来?
对于西番贵族而言,辽云草原是他们的天堂,他们可以不接受任何法律,道德的约束,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做什么,那就做什么,但是对于更我的人而言,辽云草原却是地狱,是他们一辈永远都忘不掉的地狱,以及噩梦。
那种噬心之痛,会伴随他们一生,一世。
“别想了。”终于,齐隆浩停住这个话题,“至少,我们现在很好,至于其他人的死活,暂时跟我们无关了。”
司徒薇垂下眼眸。
是的,现在只能这样,他们所能照顾的,只是他们自己。
老天或许会报怨他们不仁,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睡觉吧。”齐隆浩伸指弹灭烛火,带着司徒薇上了床。
王廷。
齐元凯躺在虎皮椅中,下垂的眼睑流露了他的疲惫。
很深的疲惫。
看起来,他的小儿子,从此以后是不愿再回王廷了,这就意谓着,大位传承,只能交给其他四个儿子。
齐元凯心中忽然一阵苍凉。
他半生征战,统一了整个西番,临了,却是这样的结局。
齐隆液,齐隆洪,齐隆泯,齐隆湛。
四个儿子当中,他任何一个都不偏向,但也不太看好。
如果不是这四个儿子当中选择,西番其他贵族之中,又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
金帐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帐篷,无数人都在揣测着汗王的心意,以及这一片辽阔土地未来的归属。
因为这,关系着太多人的荣辱,悲欢。
追随大王子的,自然希望大王子能得到王位。
追随二王子的,也怀着同样的心思,也不乏有人在四位王子中走动,或者冷眼旁观着。
大汗王一天不发话,储位一天没有归属,就有太多的人都悬着心。
“快看,快看,卜赞来了。”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阵小小的喧哗,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金帐上。
近卫队队长领着一个身穿麻布长袍,****着双足的男子,走进了金帐。
然后,侍卫队长退了出来。
齐元凯仍然端坐在椅后,静静注视着这个站在阶下,衣衫褴褛之人。
这是辽西草原上最贫穷的人,也是整个辽源西草原最诚实,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因为他心里没有贪图。
没有贪图,自然不会偏向任何一方,而他说出的话,也是最坦白诚恳的。
“塔蒙。”齐元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件非常为难的事。”
“请汗王示下。”
“我年纪已经大了,想把王位传给我的儿子,可是,汗位只有一个,儿子,却有四个,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塔蒙久久地沉默着,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接下去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千钧之重。
“塔蒙,我要你诚实回答,要对得起上天,不可有丝毫隐瞒。”
“尊敬的汗王。”塔蒙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清澈而明亮,“恕我直言,这四位王子,均非上天属意之人。”
“哦?”
“我以一颗赤诚之心,向您起誓,”塔蒙说完,跪倒在地,“哪怕双脚踩着炙热的铁炭,哪怕被利剑刺穿双眼,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见解,尊敬的汗王,西番未来的君父,不在王廷。”
齐元凯怔住了,久久地看着这位诚实的男子。
“那么,还有其他人,可以取代吗?”
“小民不知。”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齐元凯笑了,“我会尽我的力量,保护你。”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西番的历史,需要你来记载,书写,传承,不可以有丝毫挟私之心,你,愿意吗?”
“小民愿意。”卜赞屈下双膝,跪在齐元凯面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起来吧,我的臣民。”齐元凯脸上全是微笑,“作为对你忠心的褒奖,我暂时不会将权力交给任何一个儿子,但是,我实在不敢保证,眼下的局面会维持多久。”
“大王,是否能容我向上天请示,看看天意如何?”
“嗯。”齐元凯点头,看着卜赞盘膝而坐,双掌掌心朝上,交叠置于膝上,他的口中念念有词,整个人像是全然忘记外物,进入另一个境界。
齐元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看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卜赞的额头上渗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卜赞方才再次睁开眼眸,站起身来:“尊敬的汗王陛下,天意显示,西番三年内将有一场浩劫,而我们的君父,将在这场浩劫中诞生。”
“浩劫?”齐元凯浓眉微微蹙起,“什么样的浩劫?”
“恕小民现在无法相告。”
“好。”齐元凯点头,“我也不为难你,你去吧。”
“谢汗王。”
卜赞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转头离去。
齐元凯一直深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出来了,出来了。”
卜赞刚一现身,无数人便围了过去,无数双热切的眼,盯着他的脸庞,希望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可卜赞只是十分虔诚地鞠了躬,便再次迈步朝前走去。
远处的帐篷里。
“也不知道,那个只吃素的家伙,跟汗王说了什么。”
“那个家伙,就会穿着最破烂的衣衫,睡在树根下沽名钓誉,偏父亲还很相信他。”
“可是,他好几次预言,都被应验了。”
帐篷里一时安静下来。
终于,有人轻哼一声:“什么狗屁预言,难道,他说咱们不配,咱们便不配?”
“二哥。”齐隆泯出声打断了齐隆洪。
“我说的都是实话。”齐隆洪挟起一块肥牛肉,塞进自己口里。
他们是兄弟。
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其实每个人都各怀着心思。
只是明面上从来没有挑破而已。
也没有人会去挑破。
表面上看起来,西番王廷现在仍然一片和平,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将来,一场惨烈的厮杀即将展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而已。
所有的矛盾都潜伏着,就像一头巨大的野兽,会跃起来噬人。
这张桌子边坐着的人,在经历一场浩劫之后,不知道还有几人能活下来。
表面上微笑,暗地里却在磨枪。
夜色沉寂。
齐隆泯半偎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美人。
“王子。”侍妾娇吟着,斟了一杯酒,递到齐隆泯唇边,用另一只手臂绕过他的脖颈,“喝了它,喝了它嘛。”
“小丫头片子。”齐隆泯捏着她的脸颊,心里却在打另一个主意——父汗这些年来,后帐中虽有数名姬妾,但年纪都已经太大,并未进新人。
论理,男人都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不过,父汗在这方面,却似乎没有嗜好。
“瞧你这楚楚可怜的俏模样,要是能勾引大汗……”
“王子说会么?”侍妾面色遽变,“难道王子要,要将奴婢赠给大汗?”
见女子恼怒,齐隆泯赶紧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随口说说,说说而已,何必当真呢?看,这小嘴都翘起来了。“
侍妾却没有搭话,而是又陪齐隆泯喝了几杯酒后,起身离去。
走出帐篷,贺兰月转头朝后方看了看,眼神却很苍凉。
齐隆泯那刚刚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却透露了他真正的心思——
他应该是想过吧,应该是做梦都想过吧,想过把她进献给汗王,以博取他的恩宠。
这样的认知,让贺兰月透心儿凉,然后,她不禁想起那个身影冷傲的女子。
她们之间只有过一次交流,却让她刻骨铭心。
“不要相信王廷的任何一个人。”
当时,她觉得司徒薇过于审慎——作为被掳来的女奴隶,除了依附于一个西番贵族,还能怎样呢?
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奴隶,流落异乡,过着看人脸色,咽泪装欢的日子。
贺兰月眼中忽然闪过丝恨意——为什么,为什么她是这般悲苦的命运?为什么她只能任人宰割,任人鱼肉?有谁可以制裁这帮狼心狗肺的家伙?有谁,可以保护她呢?
塘里的火毕毕剥剥地烧着,齐元凯眸色深沉,他近来已不爱召后帐侍妾陪伴,因为他很清楚,她们的心里没有他。
她们牵挂的,只是自己后半辈子的依靠,谁攥着她们的命运,她们就亲近谁。
忽然,齐元凯好生想念那个女奴隶。
那个时候,他年少英武,却生活在重重杀机之中,为求生存,他不得不把目光盯牢在汗位上。
阴谋,屠杀,背叛,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而是看得太多。
看得太多,所以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但是那个女奴隶……
齐元凯的眉头深深隆起。
当年的一切,似乎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