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伯提沙撤的宴会:一个有待破译的预言家 (1)
这回散步在嘉莉心中滋生的感受,使她极易于对全剧的那种悲愁产生共鸣。她们这次去观赏的那位演员以善于表现轻松喜剧出了名,在戏里加进了点儿适度的悲哀,以与幽默相对照映衬。我们早知道,舞台对嘉莉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她在芝加哥的一次戏剧性成就,是她毕生难忘的。曾有多少次漫长的下午,她坐在摇椅里,读着最新出版的小说,享受着她生活中惟一的乐趣,这时候,那回戏剧性的成就便会萦绕在她心头,活跃在她的意识领域。她每看一场戏,没有一次不是深切地意识到了她自己的才能。其中有些场景使得她渴望成为剧中人的一员——以表达出她如果在剧中人的地位也会感受到的那种感情。几乎没有什么例外,每次看了戏,她总要带回活灵活现的想象,并且在第二天,独自一个人为此而投入沉思。她活在这些情节之中,如同在她日常生活中的现实世界里一样。
她并非总能看到那种以实际生活深深激动她心弦的戏。而今天,她看到的那种华美的服饰,那种欢乐的气氛,以及那些美人,叫她在心灵深处低声地唱起了渴望之歌。哦,那成百上千走过她身边的女人,她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哪来的这些富丽堂皇的服饰,五彩缤纷的钮扣、金器、银器小饰物?这些可爱的人儿住在哪里啊?她们身边的那些雕刻精致的家具,装璜富丽的墙壁,讲究的地毯,又是何等的气派?她们那些美仑美奂的公寓,凡是钱能买得到的东西全都应有尽有,这些公寓又在哪儿啊?在什么样的马棚里,有这些色泽光洁而强健有力的马匹在啃吃马料,还停放着豪华的马车?衣着华丽的车夫又是在哪里游荡?哦,那大厦,那色彩,那芳香,那摆满了华美陈设的闺房,那山珍海味的宴席!纽约一定到处是这样的东西,不然何来这些美丽的傲视一切的狂妄自大的人?她们是珍藏在装有保温设施的大厦里啊。一想到自己可不是其中的一分子,这叫她心痛如绞——啊,她自己也曾有过美梦,只是至今还没有实现啊。她真不懂自己怎么度过两年寂寞生活的——对自己未能实现自己的希望又怎么会如此的冷漠啊。
这一回看的戏是根据有闲阶级十分无聊的闲谈编写的作品,写的是服装华美动人的夫人和绅士老爷们在金碧辉煌的场所如何受到爱情和嫉妒的折磨。这类轻松喜剧,对于那些渴望能得到这样的物质条件而又不可得的人,是最为迷人的了。这些戏具有在理想条件下受到磨难那样的魅力。有谁会不愿意坐在金椅子里发愁呢?有谁会不愿意在周围是洒了香水的挂毯、有坐垫的家具和有制服穿得笔挺的仆人那样的条件下受些磨难呢?在这样的环境下感到愁苦,这是多么迷人啊。嘉莉渴望的正是这个。在那样的世界里,她什么苦都愿意受;或者如果事实上做不到的话,至少可以在舞台之上,在那么可爱的条件下学着做嘛。她的心灵深受到她所看到的东西的影响,因此戏剧如今仿佛成了特别可爱的东西。她很快便沉溺在戏剧所反映的世界里,并且但愿能永不回来。幕间休息时,她仔细观察了来看日场戏的前排佳人、绅士之流,心里便酝酿起了有关在纽约前途的一个新的想法。她能肯定,对纽约的全貌,她还没有看个够——这个城市肯定是寻欢作乐的一架大风车。
一走出戏院,这回那条百老汇大街给了她另一个尖锐的教训。她往市中心走时亲眼目睹的景象比前更加丰富了,可说是推展到了高潮。精英和傻瓜蛋一齐像潮水般涌来,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这也使她对自己的处境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除非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像这类的光景,那么,她就没有活过,不可能说自己已经活过了。女人花钱如流水一般;她走过每一家讲究的店铺时,都曾见到这样的光景,鲜花、糖果、珠宝,漂亮的太太们兴趣所在,主要就是这些。而她——丈夫给的零用钱就不够她每个月出街几次花的。
到了这个晚上,那个小巧玲珑的套间如今仿佛只是普普通通的东西了。世上别的一些人,享受的可并不是这个。她一看到女仆在弄饭时,态度便十分冷漠。在她的心中展现的是一场一场的戏。她特别回忆起了一位美丽的女演员——那个被追求、被赢得的情人。这位妇女的风度赢得了嘉莉的心。她的服饰竭尽了艺术之能事,她的受难又十分真实。她所描述的痛苦,嘉莉都能加以体会。戏演得逼真,而她觉得她肯定也能演。有些地方,她还能演得更好些。因此,她把台词背诵给自己听。哦,要是她能扮演这样的一个角色,她的生活该多么广阔啊!她也能演得激动人心的啊。
赫斯特渥特回来时,嘉莉心情忧郁。她坐在那里,前后摇晃着,一边又在沉思。她不愿意让她那诱人的幻想给破碎掉。因此,她话说得很少,或者说,没有作声。
“怎么一回事,嘉莉?”赫斯特渥特歇了一会儿说。他觉察到了她那种静静的、几乎是忧郁的神情。
“没有什么,”嘉莉说,“今天晚上我觉得不太舒服。”
“没有生病吧?”他问道,一边走过来,靠得很近。
“哦,不,”她说,几乎是闹别扭了,“我只是觉得不太好过就是了。”
“那太糟了,”他说,一边走开了。他刚才他把身子稍微向下弯了一些,如今便把背心拉一拉平,“我正在想今天晚上我们不妨去看场戏。”
“我不想去,”嘉莉说。她那些美妙的幻影被冲散,从心灵深处被赶走,这叫她颇为懊恼,“我今天下午才看了日场戏呢。”
“哦,是这样啊,”赫斯特渥特说,“什么戏?”
“《一座金矿》。”
“演得怎么样?”
“太好了。”嘉莉说。
“今晚上不想再去看看么?”
“我看不了。”她说。
尽管如此,既然从忧郁中被唤醒了过来,后来上了饭桌吃晚饭,她就改变了主意。肚子里进一点儿东西,可能起很大作用啊。她又去了,并且去后心情也平静了些。不过啊,那伟大的觉醒的一击可已经打了下去啦。眼下,她也许可以从不满的心理恢复过来,可是这些会重新又回来。如此而再,再而三——啊,这真是微妙!水滴石穿嘛——临到最后还是会功到自然成啊!
这回看日场戏以后没有多久——也许个把月吧——万斯太太邀请嘉莉跟他们去看晚上的戏。她听到嘉莉说过赫斯特渥特不回家吃晚饭了。
“何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不用自己弄晚饭了。我们要到市中心的雪莉饭店去吃晚饭,然后去兰星剧院去。跟我们走吧。”
“好的。”嘉莉回答说。
她在下午三点钟开始打扮,以便五点半钟出发去那家著名的饭店,那家饭店正在跟生意兴隆的特尔摩尼科饭店争夺社会上的好名声呢。在打扮的时候,嘉莉表现出了她总是联想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万斯太太。她的思想里总是联想到万斯太太,促使她注意凡是女人服装的种种新鲜式样。
“你打算买一顶如何如何式样的帽子么?”或者“你有没有看到过那种有椭圆珠钮扣的新手套?”这些只是很多事例中的一两个例子而已。
“下一次你可以买一双鞋,亲爱的,”万斯太太说,“拣带扣的鞋,厚跟、漆皮头。今年秋天,这个十分时髦。”
“好的。”嘉莉说。
“哦,亲爱的,你有没有看到阿尔特孟商场的女式罩衫?有些式样可爱。我在那里看到一种式样,我知道你准定会爱不释手。我一见到就这么说了。”
嘉莉听到这些时很感兴趣,因为是出于友谊的缘故,比一般漂亮妇女之间的关系更深一层。万斯太太非常喜欢嘉莉那种稳定的好脾气,因此确实喜欢把最新式样介绍给她。
“劳特—泰勒公司正在卖漂亮的斜纹哔叽衬衫,为什么你不买它一件呢?”有一天她这么说,“是无袖女衬衫,从现在起,一直都可以穿。深蓝色对你再合适也没有了。”
嘉莉听得很起劲儿。这类的事在她和赫斯特渥特之间是从不提的。不过,她如今开始提那么一件两件的。赫斯特渥特也同意了,没有表示什么不同意见。他注意到了嘉莉这种新的倾向。到后来,听到了不少有关万斯太太以及她寻求快乐的路子,他就猜想到种变化的来由。他不想那么快就提出反对意见,不过总觉得嘉莉的欲望,范围在扩大。这不合他的胃口,不过他还是以他的方式对她关心的,因此,事情就到此为止。可是在处理的具体细节中,总有些事叫嘉莉感到,她的要求并非是他所愿意的。他对于买这些东西并未表现热心。这叫她感觉到感情上的冷淡正在悄悄地爬起来,这样就出现了另一个小小的裂痕。
虽然如此,万斯太太提的主张,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在这一回,嘉莉认为打扮得更合乎自己的心意了。她穿的是她最好看的衣服。不过值得引以安慰的是这样一种想法,那就是,她如果必须穿一件出门的漂亮衣服,那也只是整洁、配身而已。她看起来是位善于打扮的二十一岁的姑娘。万斯太太对她大加夸奖,说得这位姑娘丰满的两颊泛上红晕,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由于天快下雨的样子,在妻子的请求之下,万斯先生雇了一辆马车。
“你的丈夫不来么?”万斯先生在他家小客厅里见到嘉莉时这问。
“不来,他说他不回来吃晚饭。”
“最好给他留一个便条,告诉他我们在哪里。他可能来。”
“好的。”嘉莉说。她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
“告诉他我们在八点半以前一直在雪莉饭店。我想他会知道。”
嘉莉走过了客厅一路上裙子有声。她写了张条子,写的时候手套还戴在手上。当她走回来时,万斯家的套间里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惠勒太太,请允许我给你介绍阿姆斯先生,我的一位表兄,”万斯太太说,“他跟我们一起去,是这样么,鲍勃?”
“见到你很高兴。”阿姆斯说,一边很有礼貌地朝嘉莉一鞠躬。
嘉莉朝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瞥了一眼。她并且注意到他把胡子刮得光光的,这人长得好看,又年轻,不过也只是限于这一些了。
“阿姆斯先生刚来纽约,准备呆几天。”万斯插话说,“我们准备带他各处逛逛。”
“哦,是这样么?”嘉莉说,对新来的又瞥了一眼。
“是的,我刚从印第安那波里斯来,呆个把星期。”年轻的阿姆斯说。他坐在椅子边上,等万斯太太打扮好。
“我估计,你一定觉得纽约有不少地方可看,你说是吧?”嘉莉说。她想说些什么,免得太过于沉闷。
“一个星期恐怕还玩不遍。”阿姆斯兴高采烈地说。
他是个生性和善的人,这个年轻人,一点儿也不会装假。在嘉莉眼里,他是个正在克服年轻人羞涩的最后残迹的人。他仿佛不善于交谈。不过他的长处在于衣着入时,生性很勇敢。嘉莉觉得,同他攀谈也许不难。
“好啊,我看我们准备完毕了。马车在门外。”
“来吧,伙计们,”万斯太太说,一边进来时笑盈盈的,“鲍勃,你照顾好惠勒太太。”
“好,我会尽力而为,”鲍勃微笑着说,一边走得更加靠拢嘉莉,“你无需多大的照顾,是吧?”他自告奋勇地说,做出讨好的恳求样子。
“我希望不太需要。”嘉莉说。
他们走下楼去,万斯太太招呼客人上车,爬进了敞篷马车。
“好啊。”万斯说,一边关上车门,马车便开动了。
“我们去看什么啊?”阿姆斯问。
“去看索逊的演出,”万斯说,“在钦雷勋爵剧场。”
“哦,他演得好!”万斯太太说,“他真是最好玩的人了。”
“我看到报上很夸他。”阿姆斯说。
“这我毫不怀疑,”万斯插嘴说,“我们全都会觉得开心的。”
阿姆斯拣了一个嘉莉边上的座位,因此觉得自己有责任对她献些殷勤。他发现这位太太这么年轻,又这么俊,尽管他还是保护着一种尊重的态度。他毫无那种追逐女人的风流男子的派头,他对结了婚的身份表示加以尊重,他心中想到的只是印第安那波里斯几位尚未出嫁的漂亮姑娘。
“你是否在纽约出生?”阿姆斯问嘉莉。
“哦,不是;我来这里才不过两年。”
“哦,好啊,你毕竟已有足够的时间看看纽约的风光了。”
“我看我还没有,”嘉莉回答,“纽约对我来说,还是像第一次来时那样的新奇。”
“你不是从西部来的,是吧?”
“是的,是威斯康星人。”她回答说。
“嗯,纽约的人,仿佛大多数都来得没有多久。我听说有很多和我同行的印第安那人在这里。”
“我在一家电力公司干。”那位年轻人说。
嘉莉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话,偶尔有万斯插话。有几回,谈话谈得一般化,有时带点儿幽默。一路谈来,饭馆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