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曾自希彻姆及北爱尔兰两所苗圃订购月季花苗，原以为弥拉当在伦敦为我跟此等公司算清账目。此外，又曾寄往坎菲尔德花园包裹一个（内有送狄阿娜的中国丝织品一件），应于十二月初抵达。因未料及弥拉已离家与你们会晤，且深恐英国邮局发现聪家中无人，会把邮包寄返中国，故不得不致函史密斯小姐，烦请代办有关事宜，并向邮局安排一切，以确保邮包留在伦敦。擅自径函两位之秘书，尚乞恕罪，因不知你们归期，且事情紧急，加以史密斯小姐于九月曾就代觅月季花目录一事惠赐来函，故理应布覆致谢也。
因聪经常出门，而弥拉又忙于治家育儿，故不知将来能否致函史密斯小姐央其代办种种琐务（如买书、找杀虫剂、杀真菌剂、园艺用品等），并嘱聪事先于史密斯小姐处放置若干款项？如有不便，尚祈不吝相告，则绝不敢叨扰也。
去夏曾于家中休养两月，因脑力消耗过度——一日工作之后，头部正如巴尔扎克所言，变得恍如烤炉。不幸重新工作才一月，约于九月底，视力大衰，字前似常有浓雾飘浮。经医生诊断，查不出严重原因，只谓用眼过度所致，因而遵嘱不得不再度停止工作。前次休息时，甚至连写信也不准！此信我时断时续，在打字机上已耗时两日（基于同一理由，自九月中即不曾致函弥拉）。目前不能阅报，只可听音乐及翻阅画册。在此缺乏活动的生活中唯有园艺可资消遣，尤以种月季为乐。然凡费目力之事，如接枝等，概由内子代劳。
来函未言及目前凌霄身在何处，是否在瑞士那位老保姆处？因其离家甚远，故极盼他一切安好，并获妥善照顾。
孩子们已有八周未通音讯。狄阿娜回去后若能耗神半点钟，告示孩子行踪，则不胜欣忭之至。
耑此敬颂。
时祺。
傅雷。
梅馥。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九日。
万望由聪将史密斯小姐为我代付款项偿还。不然，日后将不敢烦扰你们秘书代办任何琐事矣！
一九六六年：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十二月二十六日大函奉悉，甚感快慰。未能为你们寻获较佳中国丝绸，十分抱歉，此等丝绸乃专供出口之用，内地市场根本无法购得。内子因凑巧选上狄阿娜至爱之色而欣喜不已，由于寄出包裹后始得知你特喜黄色，此点并不出奇，最近在格赖斯目录中发现有一种与茶树混种之月季，恰以狄阿娜·梅纽因命名，而其色泽正为黄色！
昨日为一大喜之日，因除欣获两位大函之外，还收到聪及弥拉寄来长信两封，以及照片一包。此情此景，岂非珍贵友情及真挚亲情齐集上海，使我们暖在心头？顷刻之间，仿如大家都在家中团圆：此时何等美妙！此情何等动人！得知不久将有专人照顾凌霄，大感放心，操持家务对弥拉来说确实太过辛劳，弥拉身体较弱，极需帮手。瑞士保姆，性格单纯，应较法国女子牢靠，虽然后者在英国传统上较有声誉（正如英国“保姆”在法国亦颇有声誉一般）。
史密斯小姐函告佳音，谓伊虚提即将获颁英帝国爵士勋衔，此荣誉早应获得；而狄阿娜多年来任劳任怨，不遗余力，亦贡献良多。每一位成名人士背后，总有一位无名女士在默默支持，虽位属次要，亦不应少受荣耀。归根究底，两位得此殊荣，确为实至名归！企慕不已，谨致贺忱。
因视力不佳，颇感倦怠，匆此布覆，幸乞恕罪。然两位幸勿为我过忧，我自当耐性静养，希冀康复。迄今为止，病情不算太严重，只需休息便可，如此而已。
谨颂年禧，并候。
道绥百益。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一月四日。
如蒙惠寄罗伊·吉德斯所撰有关月季书籍，将不胜欣忭，先申谢忱。
承蒙史密斯小姐代为搜罗种种有关杀真菌剂资料，有关月季书籍及代办诸多琐事，叨劳之处，烦请代申谢悃为盼。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顷奉二月十七日自瑞士疗养院寄来卡片，未知你们健康如何，深感不安，孩子处杳无音讯，故始终不知两位所患何疾，但愿不致太严重，且已康复为盼。西方国家的生活与此处如此不同，以我贫乏想象力及三十五年前对西方大都会之粗浅认识，实难理解当今艺术家东奔西走，周游列国，其生活之忙乱纷扰究竟如何。
两眼因患白内障之故，被逼休养几达六月。目前尚未能动手术，然即使手术十分成功，视力亦将永久受损——尤以视觉范围将大受限制，此事岂非不幸？然又能如何？但愿白内障不致恶化，健康日见改善，不久可重新工作。
为耐心静养起见，我放纵自己去培植月季。承蒙史密斯小姐不辞辛劳，在弥拉及聪出门期间，为我代订月季花苗及杀真菌剂等。然供应商有时略去史密斯小姐之名，错把发票送去府上。她原该向聪索回款项，而此事却落在狄阿娜手中，琐事烦渎，幸乞恕罪。此后务请将发票交聪或弥拉，因此事虽已屡函英国商店，不知能否确实改正。此外，亦不妨坦言，极欲获得罗伊·吉德斯所撰《月季》一书，有关此书之一页图片宣传资料承蒙早前惠示。此书可以平邮经苏联转寄。
聪欲在钢琴上指挥两首莫扎特协奏曲，岂非轻率过分，野心勃勃？两位于三月十八日若在伦敦，则极欲得知你们对他演出之高见。阅读种种剪报后，实无法抱有太大信心。
因视力太差，不多赘言，万望见谅。内子因无法用英文通信（你们谅知她性情懦怯），亦深感疚歉。
耑此敬候。
道绥百益。
傅雷。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十一日。
原拟由聪支付于哈克尼斯及迪克森订购之月季花苗款项，承蒙代付，不胜铭感，特致谢忱。又及。
（译者附记）
一九九九年，著名小提琴家伊虚提·梅纽因与世长辞，遗孀狄阿娜夫人把一批傅雷当年所写的法文函件交还傅聪。这批信件约十封，是傅雷于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六年期间写给亲家梅纽因夫妇的，内容除日常生活点滴外，还涉及傅雷对人生的看法，对艺术的追求等，颇多启发。这些信件从未公开发表，因而相当珍贵。由于我曾经译过《傅雷家书》、傅雷致傅聪业师杰维茨基函件，故这次顺理成章，再次应邀翻译傅雷致梅纽因函。现经傅聪、傅敏同意，中译函件交《收获》期刊率先发表，以飨读者。
金圣华。
致周宗琦
一九六二年：
来信由刘先生（系刘海粟先生）转到。青年人有热情有朝气，自是可喜。唯空有感情，亦无补于事。最好读书养气，勿脱离实际，平时好学深思，竭力培养理智以求平衡。爱好艺术与从事艺术不宜混为一谈。任何学科，中人之资学之，可得中等成就，对社会多少有所贡献；不若艺术特别需要创造才能，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之艺术家，非特与集体无益，个人亦易致书空咄咄，苦恼终身。固然创造才能必于实践中显露，即或无能，亦必经过实践而后知。但当客观冷静，考察自己果有若干潜力。热情与意志固为专攻任何学科之基本条件，但尚须适应某一学科之特殊才能为之配合。天生吾人，才之大小不一，方向各殊：长于理工者未必长于文史，反之亦然；选择不当，遗憾一生。
爱好文艺者未必真有从事文艺之能力，从事文艺者又未必真有对文艺之热爱；故真正成功之艺术家，往往较他种学者为尤少。凡此种种，皆宜平心静气，长期反省，终期用吾所长，舍吾所短。若蔽于热情，以为既然热爱，必然成功，即难免误入歧途。盖艺术乃感情与理智之高度结合，对事物必有敏锐之感觉与反应，方能言鉴赏；若创造，则尚须有深湛的基本功，独到的表现力。倘或真爱艺术，即终身不能动一笔亦无妨。欣赏领会，陶养性情，提高人格，涤除胸中尘俗，亦大佳事；何必人人皆能为文作画耶！当然，若果有某种专长，自宜锲而不舍，不计成败名利，竭全力以毕生之光阴为之。但以绘画言，身为中国人，绝不能与传统隔绝；第一步当在博物馆中饱览古今名作，悉心体会。若仅眩于油绘之华彩，犹未足以言真欣赏也。人类历史如此之久，世界如此之大，岂蜗居局处所能想象！吾人首当培养历史观念、世界眼光，学习期间勿轻于否定，亦勿轻于肯定，尤忌以大师之名加诸一二喜爱之人。区区如愚，不过为介绍外国文学略尽绵力，安能当此尊称！即出于热情洋溢之青年之口，亦不免浮夸失实之嫌。鄙人对阁下素昧平生，对学业资力均无了解，自难有所裨益；唯细读来书，似热情有余，理性不足；恐亟须于一般修养，充实学识，整理思想方面多多努力。笼统说来，一无是处，唯纯从实事求是出发，绝无泼冷水之意耳。匆复。
宗琦先生。
傅雷拜启。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日。
盖叫天《粉墨春秋》一书，对艺术—人生—伦理阐述极深刻，可向图书馆借来细读。任何艺术，皆须有盖先生所说之热爱与苦功。又及。
致成家和
一九六五年：
家和：
昨日一信写得太匆忙，一则伦敦的日程与港岛的日程显然冲突（除非别有缘故），急于通知你；二则心情太兴奋，情绪乱糟糟的，无从表达，你看了梅馥的短短几行想必也感觉到。年纪大了，我们两人比以前更神经质，一有刺激，不论悲喜，都紧张得不得了，一时无法平静。你的信写得又细致又生动，从接送飞机到饭菜，我们仿佛一一亲历其境。孩子每半年的日程表总预先寄来，我像日历月历一般经常翻阅，对照着地图，在想象中跟着他到东到西，还计算两地的时间差别，常常对梅馥说：“此刻他正在某处登台了……此刻他大概在某地的音乐会结束了……今天他正在从某地到某地的飞机上……”和他通信多半长篇累牍地谈艺术，音乐——某个作家，某个作品，谈人生，谈祖国的文化，诗歌，绘画，东方民族的特性。所以虽然离别八载，相距万里，我们并无隔膜。你说得不错，孩子的长处短处都和我们俩相像。侥幸的是他像我们的缺点还不多，程度上也轻浅一些。
他有热情，有理想，有骨气，胸襟开阔，精神活跃，对真理和艺术忠诚不贰，爱憎分明，但也能客观地分析原因，最后能宽恕人的缺点和弱点；他热爱祖国，以身为中国人而自豪，却并未流入民族的自大狂。他意志极强（至少在艺术上），自信极强，而并未被成功冲昏头脑，自我批评的精神从未丧失，他对他的演奏很少满意，这是我最高兴的，艺术家就怕自满，自满是停滞的开端，也便是退步的开端。当然他还有许多缺点：主观太强，容易钻牛角尖，虽然事后他会醒悟，当时却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因此不免要走些弯路——主要是在音乐方面；而人事方面也有这个毛病，往往凭冲动，不够冷静，不能克制一时的欲望。他的不会理财，问题就在于此。总之，他的性格非常复杂，有一大堆矛盾：说他悲观吧，他对人生倒也看得开看得透，并且还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他常常提的一句话）的傻劲；说他乐观吧，对人类的前途却也忧心忡忡。其实这些矛盾在我身上也照样存在。恐怕就因为此，关于他的一举一动，一星半点的消息，特别容易使我激动：他的一切经历，仿佛是另一个“我”的经历。
你是老朋友，不至于认为以上的话有替儿子吹嘘的嫌疑。你欣赏他，所以我乐于和你谈谈我对他的看法，同时你站在第三者地位，也可看看我们父子是否真正相互了解。你提到我们的教导，老实说，一大半还是他的天赋。我给他的教育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太严太苛求，自己脾气坏，对他“身教”的榜样很不好：这是近十年来我一想起就为之内疚的一点。可是孩子另有一套说法替我譬解，说要是他从小没受过如此严格的教育，他对人生、对痛苦的滋味绝不会体味得这么深这么早，而他对音乐的理解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远远超过他的年龄。平心静气，拿事实来说，他今天的路，没有一条不是我替他开辟的，但毕竟是他自己走下去而走得不无成绩的。例如中国哲学、诗词、绘画，我的确给了他熏陶的机会，可是材料很少；能够从很少的材料中领悟整个民族文化的要点和特色，那都是靠他自己——尤其是靠天赋，他本身的努力除了音乐以外，在别的方面也并不多，甚至很不够，但终究能抓住精神，当然是天赋帮他的忙，我们不能侥天之功以为己有。
在电话中曾再三阻止他留钱在香港，不料他还是存了款子在你那里。事实上，我们并无需要。写到此，想起一件事来：你若为音乐会事去电新西兰，电报费务望就在那笔款子项下开支。你是代我们办事，费了心出了力，怎可以再贴钱呢？你知道我的脾气，朋友之间赠送是赠送，代办是代办，两不相混。所以你千万不能客气，免得我们心里不安。我们心里不安，你也不会愿意的，是不是？媳妇与一般的媳妇不同，我们在他们订婚时已感觉到。这几年更证明了这一点。多少人家的儿子在海外娶了亲，对方还是中国女子，同国内的翁姑经常亲亲热热通信的能有几个？更不用说外国媳妇了。当然这也有许多原因：首先是弥拉的本质不错，其次是她的家庭出身，她父亲一开始就尊重我的些少成就，也尊重我是中国文化界的一个代表。他们是从聪的嘴里知道我的为人，也从聪本身的为人处世及艺术上看出我们的家庭。在弥拉的信中，我们清清楚楚知道聪是不断和她提起我们的。另一方面，几年来小夫妻俩有什么不和，我也是一封中文信一封法文信（特意不用英文，不让聪看懂）絮絮叨叨地劝这个劝那个。好在他们自己也很会转圜。听聪对你提到弥拉的话，可见他还是很客观。他也知道“人生”是最高深的一门艺术，而夫妇生活便是这门艺术中最重要的一个科目。
我们真正牵挂的倒是他不会安排经济问题。演奏家的命运——尤其是青年演奏家，多半掺在变化无常的群众手里，一朝时髦风气转了向，很容易门庭冷落的；没有一些积蓄怎么行！何况弄音乐既消耗体力，又消耗精力，在台上如此波动，神经如此紧张（也有冷的艺术家，能不动感情，但聪不是这个类型），一年到头他飞东飞西，天南地北地奔波，仅仅做到一个收支相抵，到底有些危险。只要略微计算一下，调度得合理一些，照他电话里告诉我们的每月家用，我敢打赌，满可以减少百分之二十的支出，而绝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水平，饮食水平。此事拜托你和他细细谈一谈。
世界上也正有巧事，也就是你所说的缘分，你居然能守在家里接到他的电话！当日晚上不来长途电话，我早猜到原因，我和梅馥说：“那准是怕我们一夜不能睡觉。”骨肉之间的体贴不明说也同样感觉得到。五月三日夜，梅梦见聪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他奶，他睡着了，她把他放在床上。清早梅馥和我说了，不出半小时就来了电话！我们梦见孩子以及弥拉和小孙儿的事不知道有过多少回，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次，而正好和电话连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