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杉才二独自一人走在夕阳下的元町路上。道旁点着铃兰形的街灯,街的两侧摆放着盆栽的樱花树,樱花飘散到了这柏油马路上。
不同于以往的忧虑,他显得十分快活。从心中感到了一阵喜悦之情。无论是怎样克制,这份涌上心头的喜悦之情都显露在了脸上,那种窃窃自喜的瘆人表情让他丑陋的脸变得更加扭曲了。
实际上他的相貌十分丑陋。一个突出的前额,两条短眉毛像毛虫一样缩在一起,眼睛圆得好像栗子,还泛着黄色,上颚突出得能遮住下颚。如果鼻子要是长得矮一些的话,还能算是一个圆脸,给人些好感,多少挽回一部分缺点。但是他高挺的鼻梁就好像是薄薄的剃刀一样,使他的脸看起来是更加奇怪。
因为这张脸的丑陋,从小到大他一直过着艰难的生活,因此他时常愤恨自己的父母,讨厌与人接触,还害怕异性。
就是这样的一个西杉才二,在神户的银座,元町的大街上,却是引以为傲地仰着脸,昂首挺胸地走着,时不时好像回想起什么似的,窃窃自喜。
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很重要的原因。
不用说西杉才二还是单身。相貌丑陋往往会给人带来孤独、寂寞感。有不少人因为这个原因而走上邪路。西杉却很幸运,他在工作中找到了安慰。总有些同事会因为他丑陋的外表而侮辱他,但是西杉总会通过工作来报复他们。除了工作,他找不到其他安慰自己的办法。他竭尽全力地一心扑到工作当中。结果作为回报,他现在身处于股长这一要职上。但是不论他是股长也好,是课长也好,不论是公司多高的职位,那张天生的丑陋相貌是不会改变的。在大办公桌前,他坐在转椅上,竭力想要显示身为股长的威严,但是每当公司里的小女生拿着需要他首肯的文件找他签字时,他总是脸涨得通红,直慌神,样子十分狼狈。或者指出下属的失误,批评下属的时候,忽然间一想到自己丑陋的相貌,就会觉得恭敬地站在面前的部下在盯着自己的脸冷笑也说不定,于是自己也就连话都说不来了。
他心里清楚下属给他起了一个绰号“蚰蜒”。
如此丑陋的西杉才二在自己迄今三十八年的人生当中,曾经有过三四次亲事。但不幸的是,哪一次都只是进行到相亲见面的时候,之后必然是取消亲事。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他就会感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屈辱,既沉重又深刻。因此在心中暗下决心从今以后无论是谁再提亲事,自己都不会再相信了。
可是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在社会上也是很有地位,月收入已经达到了一百二十日元,加上一年两次的奖金,算起来每月平均有一百五十日元左右的收入。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应该已经是有两三个孩子热闹家庭的主人翁了,偶尔和妻子相伴在路上遇到部下,部下便会向自己恭恭敬敬地打着招呼。每当西杉一想到这儿,自己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悲哀。(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只要是五体健全的女子,自己都愿意接受。难道没有能够接纳我的相貌的女子了吗?)很不凑巧,西杉的周围并没有这样的女子。
在大概二十天前下班的时间细本课长忽然对西杉说:“西杉君,我有点事想要和你商量,今晚能来我家一趟吗?”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工作安排给他,西杉猜想着。当晚便前去拜访了自己几乎没有去过的课长家。
那天晚上,细本课长兴致高昂地迎接了他。
“多亏了你每天的努力工作,我们课才能够获得好的业绩。我也是相应的脸上增光啊。”
课长从容不迫地对部下说着些客套话。
“这个……”
西杉不知道课长想要说些什么,也就变得有些无措。
“但是啊……”
课长将烟点着。
“我想现在说这话可能有点早,但是你现在在公司也是身处相当重要的位置,将来也会不断被提拔,应该是不用担心自己的位子了吧。虽然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是我可是为你打算。即使现在你是不用担心了,但你总是独身一人,这对你的信用多少有些影响吧。”细本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现在娶妻怎样?”
因为有些出乎意料,所以西杉下意识的抬地头来望着细本课长的脸,不知为什么细本却好像要躲避西杉的视线一样,瞬间将头低了下去。
“我已经受够了相亲这回事了,因此……”
“不,我也清楚你相亲失败这件事了,但是……”
“如你所见到的一样,我是这样一个男子,所以……”
“不,没必要提这件事。”
细本低着头说道。
“只要你本人接受不就行了吗,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感到难堪的,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那么,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吗?”
“不,你应该不知道,你上次来我家是什么时候啊?”
“自从正月年初时拜会的那一次后,应该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拜访过府上了。”
“那么你们应该是互相并没有见过。”
“那么就没有戏了吧,我长得……”
“不,西杉你等一下,你已经太过于自卑了,这一点绝对不需要担心,因为是我介绍的人,所以你就放心吧。实际上她是我妻子的远房亲戚,也许你并不知道,她是在二十多天前来到我家的,现在正要回老家去……”
细本起身拿来了一张照片,放在了桌子上。西杉坐着瞥了一眼照片,不由得觉得细本是在戏弄自己,因为照片里的女子实在太美了。
“怎样,相中了吗?”
“我当然是可以了,可是对方……”
“不,这绝对不要担心,我很相信你,适时会照顾你的,你就放心吧。”
二人聊完,起身的西杉心中十分想要那张照片,但是又苦于实在不好意思说“把这张照片给我吧”,这时细本向他说道:“这张照片你带走也无妨。反正不出四五日,你就会见到本人。我想到时候你还要再来直接与她见面。
“是这样啊,那就一切都拜托了。”西杉说道。
辞别细本家后,西杉一边走在山手路上,一边回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入了夜的山手路,人影稀少,还有些黑暗。
这件事发展得也太顺利了!虽说我是初婚,但是也已经三十八岁了。对方虽然是二十四岁,但还是一个未结过婚的姑娘,并且长得还是那么的美丽。她究竟是喜欢什么才会来到我这样丑陋的男子的身边呢?——这其中想必有着什么原因。—如果没有些原因的话,在我们见面后,她一定会断然拒绝的。不管是哪种情况,看起来从我这边体面地提出拒绝才更加合适。但是……
我很清楚我的相貌是何等丑陋,但世上也有很多比我更丑的人。况且也有不少丑男配美妻的例子。现在的社会男子的实力要比美貌重要。我绝对不会变得悲观。细本他说得对,也许我太过自卑了。
一想到这些,西杉忽然很想要看一看刚才那名女子的照片。他偷偷地将照片从口袋取出,借着昏暗的街灯的光亮看了又看。
大概过了十天,西杉的心里不知道有着多么强烈的不安和焦躁。于是就在两三天前。细本告诉他那女子从老家来到神户了,今天晚上希望他能前往他的家中。
那一晚,西杉的心情实际上是相当的混乱。他既想要哪怕是提前一分钟也要尽快见到那名女子,同时他也感到不好意思将自己丑陋的相貌显现在她的面前。所以在这份焦灼之下,他几次都在细本家门前不断徘徊。
被引领到屋内的西杉简直就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伙子。细本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神情紧张地等待着那女子的到来。接着待那名女子走进房间时,已经岁数不小的西杉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个遍。
这女子十分美貌,向左分开的头发在后面打了一个结,上面还插着一朵白色大玫瑰花。肤色白皙,眉毛黑亮,鼻子也是高挺着,脸上的肉不多不少给人圆满的感觉,穿着紫色平纹的和服。女子送饮品进房间时,恭恭敬敬地向西杉鞠了一躬。西杉也是紧张万分地回了礼。“她实在是个乡下人。”细本在旁说合着,稍微抬眼看了一下那名女子。接着第二天西杉马上就接到了肯定的答复。所以西杉能够心情如此舒畅地走在元町的路上,也是不无道理的。
结婚时的西杉才二实在是得意得上了天。空气中散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玫瑰香,这香气包围着西杉,让他感觉轻飘飘的,暖洋洋的。很快地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丑陋。公司里的女职员请求他盖章签字时,他也不再狼狈不堪。无论公司职员怎么看他,他也都不为所动了。相反地他觉得自己如此丑陋的相貌却娶到了那么漂亮的妻子,这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西杉本觉得新婚的幸福生活是一辈子都体验不到了,哪知这想法竟真的实现了。婚后第四十天,过了五点钟,西杉下班回家,打开格子大门正要进到院子里,从门上落下了一个白色信封。看起来应该是邮递员投递完,直接走掉了。他坐在玄关门口,一边解着鞋带一边翻看信件的内容。正在这时,妻子光子从屋里飞奔了出来。
“您回来了!”
打完招呼,跪坐在门口的光子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看见了他手中的信封。“啊,这个……”她立刻伸手从丈夫的肩膀上穿过去,嗖的一下将丈夫手中的信抽了出去。
“从哪儿寄来的信啊?给我看看不行吗?”
西杉有些克制不住情绪,稍微语气强硬地问道。
“这个嘛,这是从老家邮过来的。”
结婚以来妻子第一次露出如此狼狈与不知所措的神情。
“从老家邮来的信?老家的哪儿?”
“老家的……从我家里……”
“那样的话……”
西杉变得稍微有些严肃起来,他半开玩笑地说道:“也就是有义务让给我看喽。”
那晚,结婚以来西杉第一次觉得晚餐变得难以下咽。如果仅仅是妻子晚些出来迎接自己,或是自己归来时妻子并不在家的程度的话,他也还不至于对着新婚的妻子阴沉个脸。但是妻子手中拿着必须向丈夫保密的信件,这可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妻子的娘家姓藤中,西杉并没听说过有‘佐佐’这个姓。这个叫做佐佐重夫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从光子这么一直的掩饰来看,这名男子一定有着相当的来历。从他第一次听细本提起这门亲事时,他就猜到婚前的妻子应该有着些许过去的人。但是一想到自己能够娶到如此漂亮的女子做妻子,西杉甚至觉得结婚前的那些事情,不加理睬就可以了。如果换作是普通的男人的话,应该就会不依不饶。但是西杉认为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了,这样既让妻子感到不高兴,也会让自己感到更加的不快。可是这样沉默下去以后,西杉心中的不快却是越发膨胀起来。虽然他想:“要是妻子能向我解释一下就好了。”只是妻子就是一言不发,好像个闷葫芦一样。
最后他感到一阵悲哀,不管你结婚之前发生过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向我解释一下就行。这样想着西杉甚至感到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的可恨。
在煎熬中天亮了。
一整天西杉的心情都十分低落。下班回家后,刚打开大门的西杉看见了妻子愉快的笑容,霎时觉得自己好像被拯救了一样。但是出于男性的尊严,他还是板着脸。可光子的心情已经彻底快活起来,她围在西杉的身边不断献着殷勤。
“昨天的那封信,我本来当时就想要给你看的。但是因为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我担心会写些不好意思的事情,所以就没能给你看。我也是很为难的。”
光子手里玩弄着那封信。西杉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猜忌了,不由得对自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西杉从妻子手里夺过信来:“怎么回事?给我看看。”
信的开头写着对妻子结婚的祝福。接下来写到由于自己妻子的重病,外加上自己的失业。“所以现在生活十分困苦,本来并不想打扰新婚不久的你,我也并不是出于本意让你担心。但是我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完全陷入了困境。所以能否方便借我两百日元呢?我一定将你的恩情铭记一生。”
这封信是一名男子的笔迹,署名是“佐佐重夫”。
因为妻子给自己看了那封信,所以西杉的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了。
“那个叫佐佐重夫的是谁啊?”
“那个……”
光子低下头沉默了一段时间。
望着垂下头去的妻子,眼见她眼圈渐渐泛红,西杉不由得心生怜爱。
“什么都不要顾虑,尽管说出来吧。”
光子的头垂得更低了。
“但是,你……”
光子再次沉默了。
“怎么了?”
西杉有些受不住了,他将左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从下方望向妻子的脸。
“可是,你昨晚不是生气了一个晚上吗?”
光子湿润的眼睛里稍微露出一丝笑意。
“你可是误会我了,真是的!”
“怎么个误会了?”
西杉被彻底问住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你明白就好。”
“这种事情可不是无所谓的,对我来说……”
“那我道歉吧。钱我来出,但这个佐佐重夫是谁?”
“就是那个啊。”
光子阴沉的脸有所缓和。
“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于是光子解释说,这位佐佐重夫就是自己叔母的丈夫。因为失业很长时间了,所以周围已经是债台高筑。他得知自己有一小笔存款后,就前来求情。已经借给他三百日元了,但现在自己也没有办法了。可是因为佐佐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所以自己又觉得他十分可怜,想要能够有所帮助。
西杉听到佐佐是光子叔母的丈夫以后,就彻底安下心来。毫无疑问西杉为自己的爱妻垫付了那两百日元。
但是光子虽然把信给西杉看了,可那个信封却是彻底不见了,大概是被光子给烧掉了吧。最终她也没有给西杉看。
西杉好像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尴尬的事情。丑陋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他每日一边发出那种瘆人的微笑,一边穿梭于公司的大门。
在这件事情过了大约二十天以后,西杉因为工作的缘故,从星期六到星期天的晚上必须去东京出一趟差。
结束完工作,西杉从神户的三宫站返回时是晚上九点钟。因为急着要回家,就忘记了给妻子买些特产,于是他打算在元町买些妻子喜欢的点心带回去。从生田下车后当他走到三宫路时,忽然迎面驶过一辆汽车。车里坐着一对男女。西杉觉得那男人好像就是细本,而那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光子。他猛地想要追在那辆车后,不凑巧身边并没有出租车经过,于是他也就只能当做是自己的疑神疑鬼。接着就拐进了三宫路去了。只是在那一瞬间出现在西杉眼前的那个白格子衣领女人的影像,却怎样也消散不去。
快到十点钟时,光子笑容满面地到家门口迎接西杉归来。
“今天可回来得太迟了啊。这个是土特产?这不是元町的海港堂的点心嘛!你可真是贴心啊。”
光子从后面抱住正在脱鞋的西杉,将两只手搭在他的胸前,自己靠在他的背上。
西杉觉得妻子的两条白嫩的胳膊是如此的晃眼,他感到了一阵压迫感。
进到客厅以后,他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屋内一角衣柜里的白格子和服。西杉马上就想要提起这件事,但是好不容易妻子心情如此大好,如果现在说出来,妻子不高兴了那可如何是好。想到这儿,西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去哪里了啊?”
他终于若无其事得问道。
光子本想说:“没去哪儿。”但是她看见西杉的视线落在了衣柜附近,连忙说:“我只是去看望了一下伯母。”
“怎么样了,细本夫人的身体?”
“还是老样子啊。”
细本的妻子久病缠身,一直住在山手的医院里。西杉想要知道妻子因为何事要同细本一起同乘去下町的三宫路。但是又怕自己莽撞询问的话,妻子会对此不满。
“是在三宫路吧。”
西杉看着妻子的脸色说道。光子仍平静地吃着点心。
“我遇上一位坐在车里和你十分相似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