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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边无际的哀伤,1952年(1)

进入秋天,还是不断有麻风病人从别的地方送到唐镇。

一年前,唐镇成了麻风病的重灾区,两三千人的小镇就有一百多人得了麻风病。疫情发生后,唐镇就被封闭起来,普通民众只许进不许出,只能在唐镇周边方圆十里的区域活动。让唐镇人恐惧的是,这里变成了隔离区,别的乡镇发现了麻风病人,也会送到唐镇来。得病的人,被集中在解放巷的一个空置的大宅子里,据说,这个大宅子以前是个妓院。大宅子没人住的原因是这里闹鬼,现在住进那么多麻风病人,却不见了鬼的踪影,也许麻风病人比鬼还可怕,鬼也吓跑了。大宅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好几个麻风病人,房间里没有床,铺了一层干稻草,稻草上放着席子,他们就睡在席子上。人越来越多,房间住不下了,厅堂里的地上也铺上了干稻草和席子,供麻风病人住宿。要是再来更多的病人,干稻草就要铺到院子里去了。

麻风病人的确比鬼还可怕,唐镇那些未得病的健康人惶惶不可终日。

大宅子散发出腐烂的臭味,这种臭味不断扩散,弥漫在唐镇的每个角落,健康人出门都用破衣服撕成的布条包住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蒙面人相互通过熟悉的声音来分辨对方是谁。只有那些麻风病人,在唐镇行走时,不用布条蒙面。这些双唇肥厚,耳垂肿大,眉毛和头发脱落,满脸凹凸糜烂的肉瘤,形如狮面的麻风病人,摆动着畸形的四肢在唐镇走动时,健康人像见到恶魔般躲避。

唐镇区政府明文规定,不能歧视迫害麻风病人。可是,还是有人会朝麻风病人扔石头,咒骂他们。脾气比较坏的麻风病人会以牙还牙,也朝他们扔石头;脾气比较好又比较自卑的麻风病人会抱着头逃开。他们只能够白天在唐镇走动,到了夜晚,就不敢出去了,怕被人打死。大宅里的麻风病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送到这里来,只是等死,根本就没有希望。曾经来过医疗队,也因为缺医少药,无能为力,撤走了。区政府除了给他们提供简单的食物,对他们的救治束手无策。

有个叫龙冬梅的女医生,原来是医疗队的成员,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回到了唐镇。开始时,她住在唐镇区政府里,区政府自从唐镇被隔离,搬到离唐镇三十里地的李屋村办公。区政府的人都不轻易来唐镇,只有农协委员郑马水留在唐镇。龙冬梅从县医院申请回到唐镇,目的就是救治那些麻风病人,住在区政府里,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她不听某些好心人的劝阻,去了唐镇。她和年轻中医郑雨山相熟,就住在了郑雨山家里。来时,她带了些盐巴,分给麻风病人,让他们把盐巴调和在开水中,清洗溃烂的创口,减轻他们的痛苦。盐巴很快用完,龙冬梅陷入了困惑之中,她用什么来救治这些可怜的人们。没有药,没有最起码的医疗条件,她只能和郑雨山一起,尝试用中草药医治麻风病人。

龙冬梅和郑雨山是麻风病人的希望。

也是唐镇所有人的希望。

所有人都不想活在充满恐惧和绝望的日子里。

游武强挎着一个麻布褡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唐镇街上,人们十分惊异。前几年兵荒马乱的,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地,就连他的死党张少冰也认为凶多吉少。那是个阳光充足的正午,三癞子在画店的小阁楼上睡觉。胡二嫂匆匆跑上楼,把他摇醒,说:“死鬼,快起来,快去来。”三癞子气恼地说:“你搞甚么鬼,连个觉也不让我好好睡。”胡二嫂说:“你快来来,游武强回来了。”三癞子马上跳起来:“啊,他怎么回来了?”胡二嫂站在窗前,说:“我也不晓得,你快过来看。”三癞子跑过来,把头伸出了窗户,果然看到了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的游武强,他竟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这军装解放军和区政府的人才有。三癞子说:“他怎么有军装?”胡二嫂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游武强走进张少冰的棺材店后,三癞子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胡二嫂说:“死鬼,游武强回来了,关你甚事,看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三癞子自从鬼使神差地当上了唐镇的画师,变得人模狗样了,特别是和胡二嫂拜堂成亲后,衣杉穿得齐整,相貌有了些改变,唐镇人觉得,他再不是那个丑陋的灰头土脸的掘墓人了。

三癞子思考良久,说:“我要出去一趟。”

胡二嫂说:“又没有人请你去给死人画像,你出去做甚,要是染上了麻风病,该如何是好。”

三癞子说:“我本来就是个毒物,怕甚么,要染上,早染上了,也活不到今日。”

胡二嫂说:“去吧,去吧,我是管不了你的。”

三癞子下了楼,走出了画店的门。

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

郑马水的家门像唐镇许多人家一样,紧紧关闭,仿佛一开门,麻风病病毒就会侵入。

郑马水已经不是屠户了,而是唐镇体面的人了,要不是因为麻风病流行,他在唐镇一定是人五人六,威风八面,不亚于当年的猪牯。由屠户摇身变为区里的农协委员,得益于王猪牯的死。王猪牯在王秉顺死后不久,怪病神奇地好了,因为他掌握着保安队那几十条枪,很快就当上了唐镇的镇长。王猪牯是国民党时期唐镇的最后一任镇长。解放军攻进唐镇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听到密集的枪声,王猪牯惊惶地带着老婆冯如月摸黑逃出了唐镇。郑马水不知道解放军那么快攻进唐镇,还是照常去邻近的村庄收猪到唐镇宰杀。他都是在半夜时分和帮手把猪抬进唐镇,天快亮的时候杀猪,天一亮,镇上的人就可以买到新鲜猪肉。他们抬着一头肥猪,走到镇西面田野上时,才听到枪声大作。他们不敢往前走了,停下来观察情况的变化。他对帮手说:“是不是大军来解放唐镇了?”帮手说:“有可能,前几天,就有县城里过来的人说,大军攻下了汀州城,把守城的郭旅长也打死了。”郑马水说:“看来唐镇也要变天了,没想到,那么快。”帮手说:“听说大军打仗很勇的,连郭旅长的正规军都抵挡不住,猪牯那几杆鸟枪根本就不是对手。”郑马水笑笑:“猪牯这个王八蛋,也有今天,看他还要不要吃我的猪腰子了。提起他,我就有气,白吃了我那么久的猪腰子,连个好脸色也不给。”帮手说:“谁的东西他不吃呀,他死了,说不定有多少人要放鞭炮。”郑马水叹了口气说:“也不晓得大军都是些甚么样的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甚么时候都是被欺负的命,但愿不要换汤不换药。”帮手说:“听天由命吧。”他们正说着话,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他们赶紧躲进了路边的稻田里,埋伏起来。借着惨淡的月光,他们看到有两个人从唐镇方向奔逃过来。那两人走近前,他们才知道是猪牯夫妻。猪牯和冯如月看到路中间有只被捆绑着的猪,气喘吁吁地说:“一定是郑马水他们。”冯如月说:“不要管是谁,赶快逃命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猪牯说:“还是喊郑马水他们出来吧,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逃,多两个帮手好些,你跑不动了,他们也可以背你跑。”冯如月说:“我能跑得动,放心吧。”猪牯没有理她,喊道:“郑马水,快给老子滚出来。”郑马水他们没敢动。猪牯又喊到:“郑马水,你们赶快出来和我们走,否则共军来了,你们也没命了,他们在唐镇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帮手低声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郑马水心惊肉跳,说:“不晓得呀。”帮手说:“还是跟他跑吧,无论如何,他是我们本乡本土的人,应该不会骗我们。”说完,他就站起身,走了出去。郑马水没办法,也走了出去。这时,唐镇那边很多人朝这边追过来,边走还边放着枪,喊着:“缴枪不杀。”猪牯说:“快跑----”郑马水从地上肥猪边上的竹篮里掏出把杀猪刀,跟着猪牯他们没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郑马水追到猪牯后面,朝他后心一刀捅了下去。猪牯哀嚎了一声扑倒在地。冯如月和帮手都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的猪牯。郑马水转过身,对渐渐追上来的解放军大声喊道:“别开枪,别开枪,我把镇长猪牯杀了----”解放军逼近了他们,果然没有开枪。冯如月扑在猪牯身上,喊着:“夫君,我的夫君,你不能死呀,我好不容易从上官玉珠那里讨来了解药,没有让你死在她的蛊毒上,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好好疼爱我呀。夫君,你不能死呀----”猪牯还没有死,他抬起头,看着冯如月,艰难地说:“我,我,我不想离开你----”冯如月抱着猪牯的头,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冯如月说:“夫君,你不会死,不会死----”解放军围了上来,用枪指着他们。郑马水突然大吼一声,朝猪牯扑过去,把杀猪刀又一次插进了猪牯的心脏,猪牯喷出最后一口鲜血,一命呜呼。郑马水站起,对解放军说:“我把唐镇镇长杀了,他不是东西,吃我的猪腰子从来不给钱。”他没有把刀从猪牯身上拔出来,而是悲痛欲绝的冯如月把刀拔了出来,她凄惨地笑了笑,说:“这都是命。”说完,她将锋利的杀猪刀抹向脖子……郑马水立了功,政府让他当上了农协委员,从此,他再也不碰杀猪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向猪牯下手,他自己也从来不说。

三癞子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响动。

三癞子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量。

郑马水在里面说:“谁呀?”

三癞子说:“是我,三癞子----”

郑马水说:“甚么事?”

三癞子说:“郑委员,你开门,我进去说,是要紧事。”

郑马水说:“有甚鸟事,神鬼兮兮的。”

三癞子说:“快开门吧,真的是要紧事。”

郑马水开了门,身穿灰色长衫的三癞子钻了进去。郑马水关上门,没好气地说:“贼眉鼠眼的,穿上长衫也不是宋画师。”三癞子讪笑道:“没和宋画师比,我又怎么能和他比呢,他是我师傅呀。”郑马水阴沉着脸说:“别耍嘴皮子了,有甚鸟事,赶快说吧,老子还要困觉。”三癞子说:“你也困觉呀。”郑马水说:“屁话,这日子不在家困觉,还能怎么过?整个唐镇乌烟瘴气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甚么事,快说吧,不说就滚。”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游武强回来了。”

郑马水轻描淡写地说:“他回来关我鸟事。”

三癞子说:“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郑马水说:“甚么关系。”

三癞子说:“你现在是甚么身份,游武强是甚么身份,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是个兵痞,现在解放了,他回来干什么?土改工作队的张队长说过,要警惕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攻倒算。如果游武强回来闹出点甚么事情,你这个农协委员也难保哪。”

郑马水变了脸色:“三癞子,你真的变了样,有觉悟了哇,让我刮目相看。游武强现在哪里?”

三癞子说:“我看他进了张少冰的棺材店。”

郑马水说:“走,去看看。”

三癞子说:“就你一个人去?”

郑马水说:“是呀,现在是谁的天下,我还怕他?”

三癞子说:“也对,也对,不过,你还是把杀猪刀带上吧,他要是动起武来,你还可以抵挡一下,游武强可是狠角色。”

郑马水说:“笑话,我还用杀猪刀?杀猪刀都生锈了。走吧,少罗嗦,你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的,现在怎么回事,舌头长长了?”

三癞子跟在郑马水身后,像条哈巴狗。

快到张少冰棺材店店门口时,三癞子突然捂住肚子,嗷嗷叫起来。郑马水回过头说:“三癞子,你染上麻风病了?”三癞子龇牙咧嘴地说:“不是,不是,有点闹肚子。”郑马水说:“闹肚子还不去屙,叫唤个鸟。”三癞子直起身说:“我去,我去----”说着,飞快地往尿屎巷奔去。

郑马水摇了摇头,说:“烂泥还是糊不上墙。”

三癞子钻进一间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过了会,他估摸郑马水走远了,才哼着小曲,站起来,走出臭气熏天的茅厕。

张少冰想起几年前的梦境: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右手握着生锈的刺刀,左手提着血衣,面目模糊地站在他床前……

如今,游武强站在他面前,张少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游武强哈哈大笑。

张少冰听到他爽朗而略带邪性的大笑,有隔世之感,他都已经忘记了游武强的笑声。张少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昔日好友,眼睛湿了,说:“武强,你真的还活着?”

游武强说:“废话,我死了还能站在你面前吗?我还没有活够呢,干他老姆,别处没有你做的棺材,我怎么死,死也要死在唐镇,躺在兄弟亲手做的棺材里面,才安稳哪!”

张少冰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

游武强笑着说:“实在,真实在。兄弟,再来一下。”

张少冰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激动地说:“武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

游武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唐镇了。”

张少冰刚刚还激动的神色顷刻暗淡下来,说:“武强,其实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游武强说:“为甚么?”

张少冰说:“现在的唐镇不干净呀,到处都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笑笑:“兄弟多虑了,我听说过唐镇的情况,我不怕,就是染上麻风病,那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你说现在唐镇不干净,那我问你,唐镇甚么时候干净过?”

张少冰说:“说得也是,唐镇从来没有干净过。”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棺材店外,有人在叫:“哎哟,哎哟----”

好管闲事的游武强走出店门。

张少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对于游武强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游武强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麻风病人躲在棺材店旁边的街角,发出惨痛的叫声,溃烂的眼睛哀怨而又惊惶。有个年轻人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用石块砸他。石块落在麻风病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干瘦,却十分有劲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色粗布衣裳,赤着脚。他边用石块砸麻风病人,边恶声恶气地骂:“死麻风佬,打死你,打死你----”游武强多年在外,不知道他是谁。不管此人是谁,游武强见他欺负人,心里就燃烧起了怒火。他吼叫了声:“干你老姆。”然后像只豹子,朝那干瘦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张少冰无法阻止游武强,只能朝那年轻人喊叫:“王春发,快跑,武强会打死你的----”

王春生愣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逃,就被游武强扑倒在地。

游武强抡起石头般坚硬的老拳,往王春发的头脸上砸。

突如其来的暴揍,王春发懵了,几拳击打得他头青脸肿,过了会,才嗷嗷叫唤起来。

张少冰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游武强,游武强说:“你放开我,我打死这个恃强欺弱的狗东西。”

麻风病人见状,拄着拐棍,一瘸一瘸地走了。

郑马水刚刚走过来,就看到了游武强打人的这一幕,他大声地说:“谁在那里撒野,也不看看现在是甚么世道,还随便打人。”

游武强说:“关你鸟事。”

郑马水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老子管定了。”

张少冰在游武强耳边说:“郑马水现在是区里的干部,惹不起哟,土改时,他斗了好多人,有的人还被枪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快别闹了。”

游武强说:“你先松手。”

张少冰松了手,游武强站起来,踢了王春发一脚:“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王春发爬起来,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今天我碰到鬼了,碰到鬼了。”

郑马水喊道:“王春发,别跑,我给你做主。”

王春发理也没理他,一溜烟跑没了影。

游武强冷冷地说:“郑马水,你不好好杀猪,管甚么闲事?”

张少冰胆小,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不要太意气用事。

郑马水盯着游武强脸上的刀疤,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壮了壮胆子说:“自从杀了猪牯,老子就不杀猪了,现在唐镇没有我不能管的事情,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打人?”

张少冰陪着笑脸说:“郑委员,不怪武强,是春发先用石块砸那个外乡来的麻风病人的。武强看不过去了,才打抱不平的。”

郑马水说:“别来这一套,甚么打抱不平,他游武强就是一个兵痞,故意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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