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传是个爽快人,他说:“关于宋画师,他死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听家父说过一些情况。他可是唐镇历来最好的画师,口碑很好。遗憾的是,他和一个习蛊的女子往来,也因她所累,那女子因施蛊毒害人,被杀头后,宋画师也死了。他死后,埋在五公岭,原来可以找到他的坟,吴八哥开果园后,就找不着了,也不晓得他的尸骨有没有被挖出来烧掉。当时,吴八哥挖了好多乱坟,把那些棺材板和尸骨都烧了。现在可以清楚讲出宋画师事迹的人也只有游武强和郑雨山了。”
宋淼说:“我找过郑雨山,他不愿意多说。”
叶流传说:“我猜也是,郑雨山父亲的死和那蛊女有关,他肯定不想提起那段事情。郑雨山是个良善之人,可惜他的小儿子郑怀玉不是个东西。”
叶湛说:“那么,宋淼只有找游武强了。”
叶流传说:“是呀,可是他也不见了,房子被拆了,人也没有回来。”
叶湛说:“你不是说过,爷爷晓得他经常去一个地方吗?”
叶流传说 “游武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离开唐镇几天,谁也不晓得他去哪里,有人说,他在各地的老朋友多,是去会朋友。以前,你爷爷经常上山打猎。有一次,他看着游武强进入了西山的黑森林,你爷爷觉得很奇怪,黑森林平常没有人敢进去,游武强怎么就往里面钻呢,你爷爷回来后,和你奶奶说了这事。你奶奶就让他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你爷爷就再也没有提此事,怕惹灾祸。他们说的话,恰巧被我听到了,我一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宋淼说:“那游武强现在黑森林?”
叶流传说:“难说。自从拆迁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这次突然离开,里面有蹊跷。”
这时,他们听到哗啦的声响。
声响是从屋顶传来的。
叶流传明白了,是有人用石头砸他家屋顶,瓦片被砸破了,屋顶露出了个窟窿,雨水从窟窿里落下来。叶流传说:“流氓,果然报复了。”
叶湛气坏了,她跑进厨房,操起把柴刀,像个男孩那样冲出门,大声说:“有种的过来,我和你单挑,砸我们家的瓦算什么!”
他们都冲了出去。
没有人理会叶湛的叫唤。
他们却看到一辆推土机开进了对面的废墟,朝王秃子的房子开过去,推土机后面跟了许多拿着工具的人,这些人都很陌生,是郑怀玉从城里请来的拆迁队。
叶流传说:“坏了,王秃子的房子是保不住了。”
王秃子夫妻俩其实不知道今天是“尝新禾”节,守着房子昏了头,要不是早上郑文浩给了一块肉,过个节连荤腥都没有。傍晚时分,外面还在落雨,王秃子关紧大门,准备吃老婆吴四娣烧的笋干焖肉。除了笋干焖肉,吴四娣还做了个紫菜鸡蛋汤。老俩口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着,王秃子突然说:“四娣,我想喝点酒。”吴四娣说:“还是不喝了吧,你这个人喝酒误事。”王秃子喝酒有个毛病,喝上了就要不停地喝,直到烂醉为止。吴四自然知晓老头这个品性,不希望他喝酒。
王秃子说:“四娣,你就让我喝点吧。”
吴四娣说:“不行。”
王秃子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家谁说了算!”
吴四娣白了他一眼:“你神气什么?有本事朝李飞跃神气去,让他不要拆我们的房子。”
王秃子变了一副嘴脸,低声下气地说:“老婆子,我哪敢在你面前神气,这个家你说了算,要不是你,我们两个儿子哪有今天。”
吴四娣叹了口气:“你要喝就喝吧,喝死拉倒。”
王秃子笑着说:“喝不死的,你不是说过嘛,我是七条命的狗。”
吴四娣站起来,走到一个柜子旁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郎酒,这酒还是过年前小儿子带会来的,带了两瓶,已经喝掉了一瓶。吴四娣拧开瓶盖,倒了半玻璃杯酒,递给他:“喝吧,喝吧。”
王秃子说:“再倒点,再倒点,这点酒连嘴唇都湿不了。”
吴四娣瞪着说:“给你喝就烧高香了,你还嫌少,人心不足蛇吞象。”
王秃子笑了笑,边吃边喝起来。
吴四娣看着他惬意的样子,一阵心酸,眼睛湿了。
王秃子注意到了老婆的神情,说:“不好好吃,不好好喝,你这是干甚么,发癫了?”
吴四娣说:“我们的房子要是不拆多好,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要提心吊胆的。我都快受不了了,吃不好睡不香,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王秃子说:“乐观点,有一天过一天,活到今天,也死得过了。有甚么好怕的。”
说着,他往喉咙里灌了口酒,然后吃块肉,有滋有味地嚼着。见他如此,吴四娣抹了抹眼睛,把酒瓶递给他,说:“喝吧,我今天不管你了,痛快地喝,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你就高兴一回吧。”
王秃子说:“这才对头,老婆子,吃呀,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吃一顿少一顿了,不要亏了自己。”
吴四娣说:“好,吃,吃!”
她把一块肉放进嘴巴里,使劲嚼,那样子不像是享受,有点悲情。
不知不觉,王秃子把那瓶酒喝光了。
吴四娣说:“醉了也好,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王秃子醉后,就趴在饭桌上睡觉。吴四娣没有管他,知道他睡得差不多了,自己会醒来找床,现在叫醒他,他会发怒。吴四娣在收拾桌子时,听到了屋外轰隆隆的推土机的声音,还有嘈杂的人声。
吴四娣觉得不妙。
她赶紧来到门边,透过杉木门的缝隙往外张望。
“啊----”她看到了朝自己家房子开过来的推土机,也看到了很多人。只要推土机往她的老房子一推,一切都完了。吴四娣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快,顿时束手无策。不一会,就有人在外面敲门,敲门声“咚咚”响,吴四娣听出来,是用拳头用力砸的门。还传来吼叫:“王秃子,快开门,快开门!”
吴四娣听出来了,这是张洪飞的声音。
张洪飞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当初他爷爷张少冰和游武强就像亲兄弟一样,张少冰惨死后,游武强还尽心照顾他们家。就是这样,他充当郑怀玉的帮凶,带人拆游武强的房子。吴四娣浑身瑟瑟发抖,看来自家的房子在劫难逃。张洪飞还在外面砸门,吼叫。吴四娣毛骨悚然,仿佛大难临头。
她赶紧走到丈夫面前,使劲地摇他:“快醒醒,快醒醒,他们来拆房了。”
王秃子浑身散发出酒臭,打着呼噜,昏睡不醒,在吴四娣的摇晃下,倒在地上,像滩烂泥。吴四娣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哭喊道:“短命鬼,你喝甚么酒哟,房子都要被人拆了,这可怎么办哟。”
王秃子根本就听不见老婆的哭嚎,幸福地沉睡。
门外有人说:“张队长,实在不行就把门撞开吧。”
张洪飞说:“有道理,撞门!”
吴四娣慌乱中,想到了郑文浩。她要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线早就被切断了,根本就打不出去。她俯下身,在王秃子的口袋里找手机,找到了手机,却找不到郑文浩的电话号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咣当----”
“咣当----”
他们撞门。
吴四娣绝望地嚎叫:“你们这些土匪,断子绝孙哪----”
郑文浩一家也正在吃饭。
他听到推土机的轰响,放下了筷子,走上阁楼,推开了窗,透过雨帘,看到王秃子家被很多人团团围住,推土机就停在房子旁边,没有熄火,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王秃子的房子就像一个堡垒,岌岌可危的堡垒。有几个人抬着一段木头,在不停地撞门,叫唤声敲打着郑文浩的耳鼓。他看到李飞跃站在游缺佬剃头店门口,用对讲机说着什么。
郑文浩愤怒了,牙咬得嘎嘎作响。
他回到厅堂里,对老婆钟华华说:“他们开始拆王秃子的房子了,我去看看。”
钟华华说:“啊,会不会也来拆我们的房子?”
郑文浩说:“不晓得。”
郑佳敏说:“爹,他们要拆我们家房子,我用炸药炸死他们。”
郑文浩看了看儿子,异常吃惊:“你哪来的炸药。”
郑佳敏不说了,闷头吃饭。
郑文浩说:“华华,你看好儿子,千万不要让他乱跑,我出去后,你把门关好,等我回来。”
钟华华担忧地说:“你出去要小心哪,不要和他们硬着来,他们人多势众,会吃亏的。”
郑文浩说:“放心吧。”
郑文浩一手操着一把剔骨尖刀,走出了大门。他一走出去,钟琴琴马上就把大门关上了,生怕有人会趁机冲进来。
十多个保安手持一米多长的钢筋堵住了郑文浩。
领头的是李效能。
李效能扯着鸭公嗓子说:“郑文浩,滚回屋里去,别多管闲事,还没有轮到拆你的屋。”
郑文浩对李效能充满了鄙视。李效能原来是唐镇的一个泼皮,干着小偷小摸的营生,经常被人抓住,打得屁滚尿流。有次,他的手伸到了郑文浩猪肉铺装钱的铁皮匣子里,被捉住。郑文浩把他打得半死,还要用杀猪刀剁下他的手指,李效能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郑文浩就放过了他。张洪飞出狱后,李效能就做了他的狗,跟在他身后人五人六,为虎作伥。平常他单独碰到郑文浩,心里还是害怕的,今天有十多个人一起,他的狗胆才壮了些,敢大声对郑文浩说话。
郑文浩蔑视他:“看你那怂样,你过来,我一刀捅死你,保证不用捅第二刀。”
李效能浑身颤抖了一下,说:“别以为我怕你,臭杀猪的,让你滚回家去你就滚回去,别吓唬老子,老子不是当初的李效能了,睁大你的狗眼瞅瞅。”
郑文浩冷笑道:“有种放马过来,别废话。”
李效能叫喊道:“兄弟们,上!”
那些人手持钢筋朝郑文浩逼了过去,李效能自己却躲在后面。面对杀气腾腾的郑文浩,那些保安心里也发怵,并不敢像欺负其他唐镇弱者那样如狼似虎,他们在离郑文浩两米多远处站住了,不敢往上冲,他们知道,郑文浩手中的剔骨尖刀不是吃素的。
李效能继续喊叫:“兄弟们,冲上去,把他拿下。”
保安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郑文浩说:“李效能,你躲在后面干甚?放马过来,别做缩头乌龟。”
李效能说:“郑屠户,不要嚣张,你嚣张不了几天了。有你哭不出来的日子,今天我们不是来收拾你的,只是看住你,让你别多管闲事。兄弟们,看着他,他要敢往外走半步,大家就朝他往死里打。别怕他手上的刀,我们的钢筋也不是闹着玩的。”
郑文浩想冲出去,结果还是被那些钢筋逼了回来。
他们就那样僵持着。
郑文浩进退两难。
想起自己答应王秃子的话,郑文浩心急如焚,如果阻止不了他们拆王秃子的房,他会负疚一生,以后无法面对他。况且,王秃子的房被拆后,唇亡齿寒,他的房子也很难保住了,可以这么说,保卫王秃子的房子就是保卫他自己的房子。他没料到,他们行动如此迅速,刚刚拆完游武强的房,就对王秃子下手。
郑文浩无法脱身,就是脱身了,跑到王秃子那边去,又能怎么样?他只是一个人在和一群人对抗,其实他就是个不自量力的鸡蛋,面对的是一堆强硬的石头。有种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朝着灰暗的落雨的天空,长长地怒吼了一声,犹如困兽。
天色渐渐暗了。
他不清楚王秃子此时在干什么。
刘西林又接到了谢副局长的电话,无奈,只好带着派出所的所有人员倾巢而出。出门前,他特别交代部下,千万不要轻易行动,一切行动听他指挥。他们到达时,现场已经围满了人。最靠近王秃子房子的是镇保安队的人;再外面一层的人是郑怀玉从县城里带来的拆迁队;最外面一层,是围观的唐镇百姓,他们听说拆王秃子的房,有人正在吃饭就放下碗筷跑出来,有的还没有吃饭先出来看热闹,也有吃完了饭出来的。人们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像郑文浩那样站出来,替王秃子抱不平。
刘西林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有人指着刘西林他们说:“他们是来保护王秃子的,还是给郑怀玉撑腰的?”
刘西林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很难过。
感情上,他肯定站在王秃子这一边,王秃子也是他的恩人,可是,他无能为力。看到保安在撞王秃子家的大门,刘西林心如刀割,他真想过去,把那些撞门的人抓起来。特别是见张洪飞在那里叫嚣,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就特别气愤。刘西林在剃头店门口找到了李飞跃。郑怀玉和李飞跃站在一起。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保安。
李飞跃见到刘西林,肥得流油的脸上堆起了笑容,说:“西林,你来了。”
刘西林说:“我敢不来吗,我要不来,说不准明天就有人撤我职了。”
李飞跃说:“不要乱讲,谁敢撤你的职。”
郑怀玉谄媚地递上一根中华烟,刘西林把他递烟的手挡开:“谢了,我抽不惯那么好的烟。”
郑怀玉尴尬地缩回手。
刘西林说:“李镇长,你们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
李飞跃说:“怎么过分,我们是按法规拆迁的,有根有据的。”
刘西林说:“那你也应该做好工作,让他们搬好家再拆嘛。”
李飞跃说:“我们做的工作还少吗?总不能因为一两个人拖后腿,工作就不干了。该强制的就强制,没有甚么话好说的。”
刘西林说:“那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那么野蛮,出人命了,恐怕你也不好交代。”
李飞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吧,刘大所长,我们不是土匪,不会杀人的。我已经交代过了,会安全地把王秃子夫妻俩送到安置房里去的,你想到的,我们早就想到了,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刘西林真的无语了。
这时,郑文浩在那里吼叫:“唐镇还有活着的人吗,赶快报警呀,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有看热闹的人说:“刘西林早带人出来了,有甚么用,他们照拆,看来刘西林也被他们收买了,和他们同穿一条裤子了,报警有甚么用。”
李效能对那人说:“你他娘的再胡说八道,废了你。”
那人躲到人群中,不敢再言语。
李效能冷笑道:“郑文浩,谁都晓得你和刘西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告诉你吧,没用了,他不可能帮你们的。你还是赶快滚进屋吧,不要惹事了。”
郑文浩没有理会他,只是大声吼:“刘西林,你要是男人,就管管他们,他们把屎都拉在老百姓头上了。”
刘西林听到了他的吼叫,浑身冒着冷汗。
王秃子家的大门被撞开了。
张洪飞大声吩咐手下:“赶快把那两个老东西弄走。”
保安们冲了进去。他们看到躺在地上烂醉如泥的王秃子,不知他是死是活。一个保安喊道:“张队长,快来。”张洪飞走进来说:“怎么回事?”那保安指了指地上的王秃子说:“你看----”张洪飞踢了王秃子一脚,说:“起来,起来,别装死。”王秃子无动于衷。张洪飞说:“不会吧,撞个门就把你吓死了,你王秃子不是很有本事的嘛。”张洪飞俯下身,伸出食指,放在王秃子鼻子底下,感觉到了他的呼吸,还闻到了浓郁的酒气。张洪飞哈哈大笑,然后说:“这个老东西,还晓得关起门来喝酒,兄弟们,把这个醉鬼抬走。”保安们七手八脚地把王秃子抬了出去。
张洪飞对其余的人说:“那老太婆哪里去,赶快给老子找出来。”
保安们在王家寻找吴四娣,楼上楼下折腾,翻箱倒柜,看到值钱的小东西偷偷往兜里塞。其实,这是个穷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张洪飞突然听到屋外有人在喊:“张队长,你快出来----”张洪飞跑了出去:“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保安用手指了指屋顶:“你看,你看----”
此时,天已经黑了。
借着推土机车灯的光亮,张洪飞看到屋顶站着一个人。
他用手电照过去,屋顶站着的人是吴四娣,雨越下越大,吴四娣浑身湿透了,瑟瑟发抖。她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提着塑料桶。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你们都滚开,滚开----”
张洪飞见势不妙,赶紧跑到李飞跃面前,说:“不好,吴四娣要自焚,以前她就威胁过我,拆她的房子,她就自焚。”
李飞跃气恼地说:“赶快想办法把她弄下来,出了人命,我唯你是问。”
张洪飞说:“好,好。”
李飞跃说:“还不快去。”
张洪飞赶紧跑回去,张罗着把人从屋顶搞下来。
刘西林说:“李镇长,事情要闹大了,我们赶快过去吧,劝她下来。”
李飞跃说:“好吧。”
他们一行人来到了王秃子房前。
刘西林朝屋顶喊道:“四娣婶婶,你下来吧,甚么事情都好商量。”
吴四娣气愤地说:“他们是土匪,甚么时候和我们好好商量过,先让他们滚蛋,再说。他们要是不滚蛋,那我就死在这里。我做鬼也要找他们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