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知道了,人不是非要在一个地方待一辈子的。我开始仔细考虑杨朔说的去橙市一中念高中这件事。我跟父母提出来征询他们的意见,他们只问,你考得上吗?
我说,如果能考上呢?
他们说,那敢情好,只要能考上,你就去读吧。
现在,命运的决定权又交到我的手上了。我希望有人可以帮我决定,但是没有。我必须要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父母说得那样随意,好像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可能是他们从没想过我能考上的可能。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命运,再加上杨朔的帮助,考上橙市一中也并非绝无可能的事。
杨朔一个劲儿地鼓动我,他说小歪,你就来吧!我觉得你只要参考我给你的习题册复习好数学一定能考得上。你知道我这边的同学有多乏味吗?我多想再跟你一起上学啊。你不想跟我一起上高中吗?
然后我决定了。我要去考那个高中试试。
这一年,我孤独地在重机厂子弟初中念初三,拼命做题,为去参加橙市一中的自主考试做准备。同学里没有任何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感到长高的痛,我不再是班上最矮的男生,力气好像也变大了起来。但我已经不那么恨王俊杰他们了,也没有心思像曾经幻想的那样和他们大干一场。他们今年也过得不好,他们尝到了一些苦。
说起来,张力也和从前的我一样是个容易被忽略的可怜人。可惜他在少年时没有杨朔和罗雪莹这样的伙伴。他有的只是一个貌合神离的飞虎帮。
他希望能得到王俊杰的重视,希望能在飞虎帮里实现自己的价值。可他仍然是最不受待见的人。他和我一样瘦弱,打架不厉害还老是惹是生非。他总是百般讨好地围着王俊杰,卑微、喋喋不休,叫人心烦。他的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一名,但老师们都已经懒得管他。
历史课的老师在讲课前,习惯性地会对上一堂课所讲的内容进行抽查。今天的问题叫了几个平时成绩还不错的同学都没有答上来,然后历史老师叫了张力。在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都是忘记张力这个人的存在的。只是历史老师不是班主任,对班上的同学不是太熟,抽问也只是拿着点名册随机而已。
同学们都转过头去看坐最后一排的张力,准备看他的笑话。他很少被老师叫起来答问,但一旦回答了,一定会闹出笑话。我们期待看他这次又会闹出什么笑话,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答了上来。
尽管是结结巴巴说出的答案,但答对了就是答对了。历史老师温和地走到张力面前,赞许地说,这位同学一定是用了功复习的。这个知识点很隐蔽,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只有他注意到了。很不错。是叫张力吧?难得他注意到这些细节,大家要向他学习,多看看书,不要放过教材上的每一段话。
张力受宠若惊地看着历史老师。我们才不管他是怎么答上来的,不管是碰巧翻书看到了答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没看到他闹出笑话,大家都感到索然无味。
那之后,张力的历史成绩突飞猛进。虽然其他科目仍旧不及格甚至拿只有个位数的分数,但在一次次月考中,他的历史从不及格到及格,再从六十到七十,甚至八十。
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第一次受人重视的力量吧。
升学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张力的历史成绩已达到了九十二的高分。我们都怀疑照这样下去,升学考试里他的历史岂不是就要考到一百了。他成了历史老师最心爱的学生,上课抽问时只要有人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最后总是叫张力起来回答。而张力从来不辜负历史老师的期望,每次都对答如流。
我们都想,张力或许会变得不一样吧。可惜这个猜想不再有机会验证。张力还来不及朝着一个更好的方向迈出他的脚步,便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惨死在铁匠街。他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铁匠街人行道中心,凝血成痂,沾满尘土。
只是飞虎帮又一次寻常的和化工厂青龙帮火拼。可能已经追溯不到什么火拼的重大根源了。少年的火拼多为使自己显得又叛逆又酷,并没有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仇恨。
听说那一天张力本来并未打算去。但他遭到了王俊杰的嘲笑。王俊杰说,张力,你现在是真把自己当好学生了吗?我告诉你,历史什么的可能背一背就能考好。数学这些科目,落下了是补不起来的。你以为你历史能考一百还是怎么的?你就算历史考一百,也考不上高中。
张力的内心仍旧敬畏着王俊杰。王俊杰所拥有的力量是他最为羡慕的。王俊杰的爸爸是厂长,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就算天塌了也有他老子替他撑着。而张力的爸爸只是厂里处理废旧零件的临时工,他什么也不能拥有。王俊杰的嘲笑使张力羞愧难当,连捧着历史课本的手也变得不自在。
今天晚上跟化工厂的青龙帮约了架,你来不来,自己看着办吧。你这样的胆小鬼,永远干不成什么大事。王俊杰放话。其实他们也并不很需要多张力一个人,而且他们也看不起张力卑微的样子。可他们受不了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小弟不参与这种集体活动。就算不需要张力,也一定要叫他来。
张力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他不是胆小鬼,他要证明自己。于是他放下手里的历史书,点头哈腰地说,我去。杰哥,我去。
七点半到小区门口集合,带上家伙。王俊杰说。说完他就走了。
傍晚七点半的时候,张力带着自己最常用的那把匕首,如约加入了浩浩荡荡的男孩们。二十多个男孩背着装有自己最常用武器的书包聚集在重机厂小区门口。王俊杰一声令下,大家便像一条蜈蚣那样扭曲地出发了。他们走上了铁匠街昏暗的人行道,纷纷从书包中掏出自己的武器,高端一点的有双节棍,实用一些的有擀面杖。甚至还有人带的是哑铃。
张力带的匕首是顶不起眼的那种。甚至不需要书包作为掩护,只要揣在裤兜里就行。
男孩们朝着化工厂小区的方向走,很快,两拨少年在道路的中段相遇了。化工厂的男孩们也人人手持武器,气势汹汹地摆开火拼的架势。
两边人数旗鼓相当,先是互相放狠话,后来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双方很快推搡起来。
对于打群架而言,带武器纯属给自己壮胆,很少有人会真正将一把西瓜刀捅进对方的身体。就这个意义而言,擀面杖比西瓜刀要实用得多。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只能举起西瓜刀做出凶狠的样子冲向对手,但在相遇之后,西瓜刀便成了钳制自己的累赘。他只能将西瓜刀一直举着,避免真正捅伤对方,并在被对方袭击时嘴里不停念叨“你信不信我砍死你!你信不信我砍死你!”造成气势上的效果。而擀面杖就不同了,拿着擀面杖的人无需为真正闹出人命而担忧。他只需抡起擀面杖朝着对方的头部、胸脯、背以及一切部位猛敲下去,轻重便于掌控,收放自如。
而带匕首更非明智之举,特别是对张力这种力量不足的人而言。匕首很容易就会被对手夺走,反而伤及自己。
男孩们对人命没什么概念,虽然一开始也会小心不真正捅人,但一旦打红了眼,就顾不上这么多了。当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匕首捅进人体的触感,很少有人能自控立马停下来。
张力身中数刀,血流成河。他倒在地上,蹬着腿抽搐了几下,很快便没有了动静。
肇事的男孩们一哄而散,他们把张力的尸体留在那里,好像与自己无关。人们发现张力的尸体冰冷地躺在那儿的时候,已无法计数他究竟被捅了多少刀。他带出去的那把匕首还插在他干瘪消瘦的肚皮上,血在刀口周围结成紫黑色的硬块。
在重机厂小区外的不远处,有一具尸体。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区。爱看热闹的母亲带我随着人群凑到事发地点。我站在人群中目睹了失去生命的张力。他瘫倒在地上,死气沉沉,如同一块扭曲的烂肉。他曾仗着王俊杰的势没少欺负我,但我现在想不起对他的厌恶。我只感到命运无常,世事诸多艰险。
张力的爸妈都下班晚,他们才听说了这件事,刚刚赶来。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通道,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到尸体旁边,愣神看了一会儿后跌坐到尸体旁,张力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整个铁匠街的人大概都能听到这声惨烈的叫唤。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闭上眼睛就想起这个初夏的夜,张力的尸体躺在那儿,匕首插在他身上。他看上去,本身就像一座坟。他母亲的那声惨叫像耳鸣一样伴随着我。
后来警察调查取证,那把匕首上查出好几个人的指纹。听到风声后,这几个少年也去自首了。他们都承认捅了张力几刀,但并不知晓到底谁捅的那刀才是致命的。因为未满十六周岁,又因为并非一人所为,他们只是被分别判了三到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有人觉得,对于十四五岁的少年而言,十年的有期徒刑太残酷了。他进去的时候刚要开始青春期,现在他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他的青春。等他出来,世界就是另一个世界,而他也青春不再。
有人说,毕竟闹出了人命。判个十年,算轻的了。出来后也还年轻,又是一条好汉。
又有人说,每个人都捅了几刀,没有哪一刀是致命的,只是捅了几刀而已。为此被判成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太过了。
人们议论着对那几名少年的审判,但很少议论张力的死。虽也感叹几句,但又发自心底认为,他是自己要去参加斗殴的,刀子又不长眼睛,死了算倒霉。没有谁为张力感到惋惜,班主任没在班上提这件事。连那个历史老师也没有说几句什么。学校的老师们集体沉默,好像这个人只是蒸发了而已。
张力就这样死了便死了。
我逐渐明白,哪怕历史老师再喜欢张力,也是一种与自己不相干的喜欢。好像喜欢一件橱窗里的展品,在一堆展品里一眼看去觉得这个最不错。可当这件展品下架,也只是稍有遗憾,很快就能抛在脑后。因为这件展品不是他的,好不好,还在不在,都无所谓。他喜欢张力,可张力跟他没有任何干系。
这种人情的淡漠让我替张力感到悲哀。纵使他猥琐而卑微,他也不应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死了。死得这样不值得。
闹出了人命,王俊杰倒是收敛不少。飞虎帮也无声无息地散了。这一段时间,大家安分守己,为一个月后的升学考试做着一点什么。或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单纯等待它到来。
橙市一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前,我收到杨朔寄来的快递,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他说张叔叔出题时一直参考的是这本书,他便在橙市的书店里帮我买了一本。他说只要我好好钻研,考试时一定没问题。
虽然“考上杨朔那所高中”算不上什么值得一提的理想,但那段时间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盲人有了方向。无需踟蹰也毋庸置疑,我要做到这件事。
考试是在周末。周五放学后,母亲带我去长途车站给我买了车票,叫我自己坐车去橙市。我已经跟杨朔约好了,他会在橙市的车站接我。母亲本来不放心想陪我一起去,我说我一个男生,出趟远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那边还有杨朔接应。
我坐在长途大巴上,看着在黄昏的夕阳中沿途后退的楼房、平房、农田。当楼房再一次出现,我便抵达橙市了。南城是橙市辖区的一个县城,去橙市并不远,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一出车站就看到杨朔,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刚看到他,我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倒是神色自若,他挥着手兴奋地喊我,他说,小歪,这儿呢。小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