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楼下找了家盖浇饭店吃了晚饭,又逛去考点确认了路线。考点周围也有三三两两前来熟悉环境的考生。有些考生是好几个结伴而来,此刻没有家长的管束,年轻的他们无拘无束地放声高歌,追逐嬉戏。这一刻我有些羡慕他们,为什么他们那么朝气勃勃,而我是这样一个沉闷无趣的人?为什么他们能那么放松地打闹,我和杨朔却只能心事重重像完成仪式一般沉重地站在这里?
想到这里,我像突然发疯一样把手做成喇叭围在嘴边,朝着空旷处大声喊:杨朔,加油!明年我再想找你玩,就要去央美啦!
其他学生纷纷朝我们侧目,又像表示理解似的点头示意,我也回以他们一笑。杨朔脸上的阴翳淡了下去,他狠狠给了我背上一拳,一脸尴尬地说我真是傻死了他恨不得不认识我。
晚上回到旅店,我们才发现下午还空荡荡的这里现在竟住进了不少人。他们看上去都是体力劳动者,皮肤黝黑,满面风霜。他们聚在一起开着粗鄙的玩笑,闹哄哄的。我和杨朔去盥洗室随便洗漱后就回房了,杨朔继续练习,我则躺在床上看带来的书。
我带的是一本《海子的诗》。
大部分时候我喜欢看小说,这次收拾包裹时太慌乱,阴差阳错顺手拿到这本《海子的诗》。这本书是罗雪莹离开后我悄悄买的,因为我读不懂她那些当代诗,而海子是当代诗人里最出名的一个。于是我就买来了他的诗,我想如果读懂了,或许可以接近罗雪莹一点。
我很久没有再提起罗雪莹。她像是我记忆里的一个幻影,如果风再吹久一点,大概就消散了。
我随便翻开一页,这一首叫做《在昌平的孤独》。
晚上我们并没有睡好。这家小旅店隔音效果太差,楼上、隔壁、楼下,各种声音都能涌进来。有震天的呼噜,也有浪荡的笑语。熬过这样一个在陌生异乡的不眠之夜,第二天起床时的杨朔一脸倦容。
我和他一起去考场,今天是一试,考素描,两天后出成绩。考试上午九点开始,十二点结束。我们吃过早饭到考场门口时刚八点半,我们碰了个拳,约好十二点时在这里重新碰头,杨朔便随着人流进了考场。
我无所事事,于是随便搭上一辆公交车开始了绕城环游。
我喜欢看这些陌生的城。陌生的人行走在陌生的城,我总想起过去的南城。十几岁的少年们像水流一样流淌在铁匠街,而现在这些少年各去了各的未来。铁匠街没有了,河边开阔的空地也再没有了。
罗雪莹那句诗突然闯进我脑海——
一切都在消失。
十一点半时我重新回到考场附近等杨朔出来。此时已有一些提前交卷的考生陆陆续续出场。在这些人中,突然我看到了宋安喜。
她也看到了我,挥手冲我打招呼。但她很快走向另一位妇人。她挽着那位妇人的手走向我介绍道,这是我妈妈,这回她陪我来考试。妈妈,这个是我的高中同学蒋树遥。
宋安喜的妈妈看上去高贵而有气质,她很热情地和我聊了几句,得知我还在等杨朔后说,大家都是同学,我和喜儿就跟你一起等他出来吧。你们是自己来的吗?待会儿跟阿姨一起去吃午饭吧,我和喜儿两个人吃都完全没办法点什么菜,人多了吃着也热闹。
我和杨朔好阵子没正经吃饭了,此刻我当然抵挡不住这种诱惑。我去看宋安喜,她笑着朝我点头说,别客套了,等杨朔出来一块儿吃吧。
谈话间,杨朔出了考场。他看到宋安喜时脸上明显一愣,随后又用疑惑的眼神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宋安喜的妈妈做了自我介绍,领我们去了一家餐厅。吃饭间她一直和我们谈天说地,年轻人关心的话题她全都知道,一点代沟也没有。吃完了饭她说要送我俩回旅馆,问我们住在哪儿,我和杨朔赶紧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阿姨指了指不远处一家豪华的宾馆,说她们住在那儿,让我和杨朔如果这两天等成绩无聊了可以去找她们玩。
跟宋安喜道别后,杨朔情绪低落。我问他是今天没发挥好吗?他摇摇头,说觉得自己发挥得还行。
时间还早,整个下午无处消磨,我们找了间网吧,坐进去就开始打CS。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瑰丽的梦境,好像走进去就会逃脱当下的现实,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几个小时也好,几天也好。它是全新的,刺激的,充满希望的。可最后当我们走进了这个瑰丽的梦境,才发现真正和梦有关的事件很少。大部分时间,也不过就如同在网吧打CS一样无聊。
夜间重回旅馆,今天我已经适应了各种杂音,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杨朔突然问我,小歪,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问,你记得老冯大学时和他那个女朋友的故事吗?
我回忆了一下,答道,大概记得一些。
他说,我现在有些理解老冯了。
我不明白他的所指,问道,什么?
杨朔叹口气,就是那种,两个世界的人。他和他大学时的女朋友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和宋安喜,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句突兀的话像一把刀扎进嘈杂的夜中。我一时语塞,半晌后才安慰道,别想这些了,好好想想后面的考试怎么应付吧。
黑暗里传来杨朔轻微的声音。他说,嗯,睡吧。
我躺在床上,内心突然涌起不安。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爸妈知道我逃学这件事了吗?杨朔家里又怎么样了呢?
在等待的烦躁和不安中,我们又消磨了一天,终于等到放榜的日子。
所有通过一试的考生名字写在几张大红纸上,张贴在考场门口。红榜前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和杨朔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站这么远又看不见。杨朔焦急地踱来踱去,围在前面的人群中不断爆发出惊喜的尖叫。而落榜的人则大都不发一言,只是站在榜前不肯走,生怕看漏了自己的名字,重复看上好几遍才确认真的没有自己,于是落寞地走出人群。
我勾着杨朔的肩宽慰地说,你肯定没问题啊,虽然色彩练得少,但素描你不是一直都练着的吗?
杨朔嗯了一下,紧锁着眉头。我俩见缝插针地挤进人群,终于挤进最里面。
密密麻麻的名字,我心急如焚地在其中搜寻着“杨朔”——
没有。
我放慢速度重新细看——
没有。
我疑惑地去看杨朔,他也正疑惑而不安地看向我。
我再次仔细察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
我看到了宋安喜。
杨朔明显也看到了宋安喜,他低低对我说,宋安喜进了。声音里满是落寞。
我点点头,心中慌乱地继续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
没有杨朔。
我担心地扭头去看杨朔,他的脸上写满了费解,好像不明白谁应该对这个结果负责。他保持着仰头看榜的姿势一动不动,最后双肩抖动起来。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结果。我觉得杨朔那么厉害,他一定能顺利考上央美,他的阻碍只来自于家庭,和实力无关。可我没想到会这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将梦境的外壳击碎了。我看着双肩颤抖的杨朔,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失去父亲时也是这样。那时我第一次对我的这个朋友用了“孤独”这个词,而现在,孤独再一次包裹了他。
火车上萍水相逢的那个小青年和他的钻戒此时出现在我脑海。杨朔是不是也和那个小青年一样,努力得到了钻戒,眼看即将实现理想,却在最后一刻遗失了最重要的钻戒呢?
我看着站在那里的杨朔,想起前天夜晚读的海子的诗:
在昌平的孤独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的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站在没有自己名字的榜单前的杨朔,孤独不可言说。人群大都散去,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杨朔转头看我,脸上带着苦楚的微笑。那表情分明是在说:
——因为我不够强。
——所以输了。
捌·几次别离
先是老冯离开了学校。
我和杨朔回去后当然因为几天的消失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没想到的是,我们害了老冯。
我们理所应当地遭受了来自于学校和父母的风暴,可写检讨归写检讨,批评归批评,最后本来要给我们留校察看处分,因为是高三学生,又因为张老师的求情,最后只给了我们通报批评。和我们做的事来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只是现在的杨朔失去了他的骄傲。他每日郁郁寡欢,走在学校如同一个失明的人盲目地过一条无法渡过的河。他变得沉默,自闭。像失去阳光的枯草,像离开水的鱼。我不知道他妈妈得知他去艺考的结果后,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讽刺他,关于他回家以后的事,他一点也没跟我讲。我想起我们出发时那一夜的张雨田,她得知杨朔的失败后,也会失落吗?
曾经固执无比的杨朔,坚持了十几年的杨朔,信心满满的杨朔,现在能接受生活给他的真相和答案吗?
后来张老师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并不站在班主任的立场,而是作为杨朔的爸爸,跟我聊了许多。他说,他也并不十分反对杨朔走学美术这条路,毕竟“画画”只是个泛指,以后也有很多切实的工作可以做,并不是杨朔的妈妈想象的那样只能成为落魄的艺术家流落街头。不过他妈妈太固执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张老师问我怎么看杨朔这个结果。既然是推心置腹的聊天,我仔细想了想后才慢慢说自己的想法,我说生活可能不会总是我们预想的样子,也不会一条路看到尽头。很多时候会突然出现些意外,然后我们就走上了另一条路,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终点,谁也不知道。杨朔是只盯着一条路,太死心眼儿了。
张老师拍拍我肩膀说,你想法很深,你比杨朔成熟,多劝劝他吧。
我突然鼻子发酸。从小到大,杨朔总是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走。现在他摔倒了,我走到他前面了。
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张老师又说,这次的事画室的冯老师也有责任,他没报杨朔艺考的名单,包庇学生离校出走,学校本来要给处罚,他自己先辞职了。
我讶异地看着张老师,不由自主地发问,真的吗?
张老师点点头。
自高三后,我们鲜少和老冯厮混在一起,偶尔在学校里遇到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听说他已经在家里的安排下结了婚,了却了他奶奶想要活着看到他成家的心愿。老冯就这样丢了学校教师这份工作,还能养家糊口吗?
而且说到底,这完全是受杨朔和我的牵连。
我心中不安,想起那些和老冯、宋安喜一起待在画室的日子。那是一段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我去打听来老冯离校的日期,那天下课后,我拽着杨朔朝画室跑去。
杨朔像僵尸一样任由我拽着,我恨铁不成钢地说他,杨朔,你知不知道老冯因为我们被迫辞职丢了工作,你知不知道?你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觉得连一试都没过,还有什么……
少说这些废话了!我大声打断杨朔的话。
记忆里,我从来没对杨朔用过这种“教训”的语气,可说实话,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确实有些愤恼。我只是想看到一个坚持理想的他,一个不会被困难击败的他,为此还疯狂地逃了学陪他去考试。管他考没考过,青春谁不会输,只要尝试了不就不会后悔吗?可他现在这副跌倒了就站不起来的样子算什么啊?
想到这些,我加大了拽他的力度,狠狠拖着他到了画室。
此时所有高三生的艺考都结束了,画室很闲,没什么人来。偌大的画室,画架和各种石膏像横七竖八地凌乱摆着,老冯一个人正整理自己的个人物品。
画室像往常一样明亮,五月的阳光照进室内,整个房间充满了光,这大概是最后一个像梦境的地方吧。
杨朔像个傻瓜一样尴尬地站在老冯面前,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冯老师,对不起。
老冯看了一眼杨朔萎靡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灰尘仆仆的一身。他张开双臂抱住杨朔,自嘲地说,没关系啊,我反正也不太想教书了。有什么别憋在心里,得了,咱俩来个失败者的拥抱吧。
杨朔别扭地接受了这个拥抱,僵硬的身体直直地杵着。他的脸从老冯的肩上露出,我看到他紧咬牙关,最后实在没忍住眼泪。
他抽出手使劲揩去那些泪水,可眼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来。他五官挤在了一起,像小丑一样鼻子也红了。老冯拍拍他的背说,应试考试就是这样,不一定能选出最好的,但他们会选出最符合标准的。或许你不符合标准,但我觉得你很好。不要哭了,站起来吧。
老冯松开了怀抱。杨朔揉了揉双眼,吸溜了一下鼻子说,老冯,谢谢。
行,我走了,你们两个臭小子好好考大学吧!老冯抱起箱子,小心地找着落脚点以免踩到倒在地上的画具,穿过满溢着阳光的画室走了出去。
他走出画室就像走出一个梦。
目送着老冯落寞远去的背影,杨朔一下子在画室里大哭出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我默默站在一旁,陪着痛哭的杨朔。我有一种预感,此次哭过以后,他会变回从前那个追逐梦想的男子汉杨朔。
时间飞逝,七月的高考即将来临。目前正是填志愿的时候。我的第一志愿是一所江浙一带的理工大学,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去那边看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在很多个城市生活。南城,橙市……而江南又是怎样的?
我父母没什么意见,他们觉得我走的道路如他们所想。除了离家远一些,不过男孩子就该出去闯荡。
交志愿表的前夜,我下晚自习走出教学楼看到等在那儿的吴桐。
我心里隐约想起什么,但又不确切,只是直觉不要见她为好。我想躲,却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你……你怎么在这儿?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她红着脸,一点没变地低着头问,蒋树遥,你,你报的哪所大学呢?
我一个激灵,才想起当初似乎和她有过“要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一阵发憷。我敷衍道,你成绩那么好,又喜欢文学,怎么也要读北大复旦的啊。
她摇摇头,因为有些着急而嘟着脸道,你不用管我,我只问你,你要读哪所大学呢?
我打着哈哈,是一所普通的理工大学啦,我的成绩是上不了那些名校的了。
到底是什么大学?
吴桐很少这样追问到底,我没办法,只能告诉了她。
她听完学校名字后微微蹙了蹙眉,随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说完,她便转身走进夜色。
我也问杨朔报的哪所学校,杨朔无论如何都不跟我说。我抢着他的志愿表要看,我说杨朔,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咱俩谁跟谁啊,你连我也不说?
老冯走后,杨朔慢慢振作些了,渐渐又恢复了以往的性情。但他不再提画画的事,只是和每个快要高考的学生一样拼命做题。我和他本来是在打闹,但杨朔突然一改嘻嘻哈哈的模样,正色道,小歪,这个我真的不想给任何人看。上次我没考过美院的一试太丢脸了,这次的决定,就当是个秘密吧。如果没有成功,至少没人知道。
我猜不透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但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曾经那个他的影子。我摆摆手说,好吧,我不问了,就让你自己去秘密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