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临近的低气压笼罩着我们,住校生在一起复习的时间多些,关于高考后那个没有任何负担的暑假,我们有很多计划和期许。有时在宿舍里做题实在累了,我们就会聊一会儿,谈起对即将到来的那个暑假的向往。老大总说,等高考完,他要去骑行,骑自行车绕大半个中国。老三是个吉他不离手的人,他说等高考完他每天要练好几个小时吉他还要自己写歌,以后大学找女朋友就全靠这把琴了。
我们要每天去游泳,去电玩城打电动,去压马路,去网吧玩游戏,去像成年人一样喝夜啤酒,去向暗恋的女生表白,去……
去生活。
去挥霍。
这些美好的想象大概是支撑我们如此艰难地在题海中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吧。
班级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天数终于归零,我们像是等待被收割的麦子。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说些鼓励的话,又不敢说得过于煽情以免引发群体紧张。
二〇〇二年七月,我坐进高考考场。两天的考试平静地结束了,我发挥正常。当最后一科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我交了试卷,心中完全不如预想的那样狂欢,只感觉茫然不知所终。
之前室友和我约好,我又叫上了杨朔,考完后到校门口碰头,一起去聚个餐。我到约好的地点时发现人差不多到齐了,只差老四。我们一群人站在一起等老四出来,老大忍不住,开始和我们对答案。
老三举起书包砸向老大,我靠,你这个书呆子够了,不准对答案,别扫了大家的兴!
老大抱歉地举手挡住老三的袭击,嘴上还不忘说,再对最后一题,再对最后一题……蒋树遥,昨天考的数学,你压轴那道大题算出来答案是多少?
我刚要耸肩答那道题没想出解法,其他人先起哄都跟着老三声讨起来:妈的,数学那道大题我们做都没时间做,你能做出来就不错了,别废话这么多!考都考完了,还想它干吗?
一群人打闹成一片,他们架起老大把他往地上扔,直到老大求饶,保证再不提和高考有关的事。我和杨朔则站在一旁看他们,我问杨朔发挥得如何,杨朔神秘地笑了笑,说和他自己预想的一样。我抱怨他关子到底要卖到什么时候,他便笑而不语了。
这时我们才看到老四缓缓走来,一副失魂的模样。大家看到他这样子,顿时停止了打闹玩笑,关心地看着他,但他什么也不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老四是我们之中成绩最好的,平时的模拟考也很稳定,一直在年级前二十,报的第一志愿是上海交大,按理说不会失误。可他如此失魂落魄,我们也不知该怎么问。
这时老大缓和气氛道,行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别愣在这儿了,今晚啤酒喝起来啊,谁扫兴谁就是不给兄弟们面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闹哄哄地走去了一家大排档,一坐下就豪气万丈地先跟老板说,拿一打啤酒!
老板吆喝着把啤酒送来,我们又点了几个菜。老板打量我们的模样,笑呵呵地问,小兄弟,刚考完高考吧?
我们点点头说是,又夸老板好眼力。
老板自豪地说,那当然!每年高考完那天我这儿都要接多少你们这样的客人,一看就跟其他客人不一样,那叫一个词——青春!我儿子明年也该高考了,今天你们敞开吃,打八折!
我们恭维了老板几句,他一直哈哈笑个不停,之后他又忙着去招呼其他桌的客人。果然陆陆续续又有不少看着和我们差不多刚考完试的学生过来,八九成群,店里坐不下了就把桌子搭在店外露天的广场。
菜还没上,老大就给大家都斟上了满杯的啤酒,举起酒杯说,为了高考结束,为了我们刑满释放,干!
干!
我们都一仰头争先恐后地将啤酒灌进喉咙。
老大又给我满上,指着我说,老五,你是我们哥儿几个里唯一有女朋友的,今天也不把女朋友带来,罚酒!
我心里暗道,这些日子真是把吴桐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她读的文科,跟我们也不在一个考场。她现在考完试了吗?发挥得怎样呢?我不大会应酬说话,只能不自在地冲在座的大家笑了笑,推说下次聚会再带上,然后一口喝掉酒。
老大再给我和杨朔满上,说,上次你俩逃学去考美院,太牛逼了。我这辈子没崇拜过谁,唯一的爱好就是骑行,但你俩太他妈酷了,说走就走,爱干吗干吗,敢作敢当。这杯我敬你们,干!
说完,他先喝了下去,杨朔有些尴尬地摆摆手说,可惜也没考上,别提了,别提了。
老大给我们亮亮杯底,让我们别谦虚了,赶紧喝。我知道杨朔不愿意被人提起那件事,偷偷去看他,他倒是没再说什么。
后面老大又一一敬了其他人,敬到老四,老大说,老四,我们几个,以后恐怕就你最有出息。有钱了,别忘了咱们,来,喝酒!
老四闷声不说话,也不去拿杯子,而是直接拎起一瓶啤酒和老大碰了碰,仰头就对着酒瓶一口吹下去。他平时是最自律的人,这个举动看得我们大家直咂舌,起哄道,行啊老四,看不出你还是个闷骚的人,酒量这么好,平时一点不显!喝完了还有,别省,喝,只管喝!
一瓶酒下去,老四将酒瓶重重放回地上,脸上全是水。我们又说他,老四,你这个不算,你把酒全喝到脸上去了,不行不行,再来干一瓶!
来!老四摇摇晃晃地说。
我们马上用起子打开了一瓶递给他,他照样闷声不语,接过去又对着瓶口吹起来。喝了半瓶,他被呛得猛咳,整个人一下子瘫软跌坐到椅子上。他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支着额头。半晌才带着哭腔说,我完了。
我们安静下来,都盯着他等他说下去。他摇摇头,拎起酒瓶又灌了几大口,昏黄的灯光让我们看不清他脸上是泪还是什么,他绝望地说,我完了——我英语的答题卡还没填完就到时间了。我有近一半的选择题没来得及涂在答题卡上,我……
所有人愣了愣,一时接不上话。老四家里的情况我们知道,他家是农村的,母亲没什么收入,靠父亲在城市务工。他是独子,因成绩好是家里的骄傲。如果高考失败的话,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跟家里交代。
这有什么,你就是英语少拿五十分,也比我们强。老三打着圆场,同时举起酒杯,都说了,今天别提扫兴的事,成绩还没出来,管他呢,今天不想那些,喝酒喝酒!
就算聚在一起狂欢,心里想的也是各自的前程。虽然同情老四,但他的悲伤我们也不能切身体会。大家很快转移开话题,聊到一周后的毕业晚会。
这是橙市一中的传统,每届高三生高考结束的一周后,都将聚到学校礼堂举行晚会,每个班级,或者两三个关系好的班级一起出个节目。老三吉他弹得好,是我们班的文艺分子,我们班的节目自然落到他头上。他建议我们一起上去合唱,他带吉他伴奏。
我们七嘴八舌商量起唱哪首歌,一番讨论后确定了Beyond的《海阔天空》。其他演出细节实在无法进一步确定,我们约好晚会那天早晨就到学校聚在一起排练。后来又聊起各自喜欢的女孩,这个话题是最永恒的,也是最能消酒的,夜色渐深,我们也喝得有些高了。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老四仍一个人喝着闷酒。说实话,我虽也热烈地聊天狂欢,心底还是没着落的。我能如愿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吗?上大学后我会遇到怎样的人?未来的我们会各自在哪里,会做着什么,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吗?
为什么一场考试就能成为人生的分水岭,将我们带到这里,带去那里?
喝到最后,就老四醉得不省人事。他趴在饭桌上呜呜哭泣,我们怎么叫他他都没反应。我们架起老四,摇摇晃晃地回学校宿舍。在夜晚空旷的马路上,我们一边走一边放声高歌,当是毕业晚会的预演。偶尔有路人经过,纷纷对我们侧目。
我难得这样张狂,借着晕乎乎的酒劲,我也跟着所有人一起高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后面那一句令我一下想到几年前那个在天台上坚定地对我说,自己要画一辈子画、成为一个画家的杨朔。我耳边灌满夏天的风,才十八岁我却感到一夜之间的苍老。现在他还在坚持吗,他的理想还在吗?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有过理想吗?于是我一哽咽,几乎是哭着将这句歌词嘶吼出来: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我和杨朔此刻正勾肩搭背,我也听出了他的哭腔。我们的哭腔带动了其他人,大家越唱越大声,也都唱得哭出声。
每个人,我们每个人,都有想要过的生活吧?
哪怕我们年纪还小,也明白有时候想要过的生活身不由己吧?
我们是为了这些而哭泣吗?
又或者只是因为,我们醉了。
杨朔回了家,我们回到宿舍。我们把老四放到他的床上,然后也都爬上自己的床倒头就睡。等我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离毕业晚会还有一周,这些天我待在学校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家里让我回南城待着。我起床后稍微收拾了一下,简单吃了些午饭,便去了公交站。
自从南城成为橙市的南区,回南城便不用再搭长途汽车了。有一路公交车直接通往南城,只是要坐接近两个小时。
回到家,爸妈都在,他们说今天专门请了半天假就等着我回来。妈问我考得如何,我随口答了句还可以。她在厨房忙里忙外,说今天晚饭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好好补一补。
后面几天我一直在家,睡觉,看小说,收拾初中高中的课本准备当废品全部卖掉。
那封信就这样在我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出现了。
它夹在我初二语文的课外读本教材里,当我拿起那本书时,它晃晃悠悠地从中飘落下来,像一片黄树叶飘到了地上。
它没有早一些飘出来,也没有晚一些,刚刚好选择了这个时候。
那个泛黄的白信封面朝上躺在我脚下,信封上那蓝色中性笔写成的字迹令我几乎心跳要停止了。
一个我其实从来没有忘记的女孩像一把刀扎进我脑海。像一枚埋在我脑海的炸弹被引爆。
瘦小的罗雪莹。
决绝的罗雪莹。
倔强的罗雪莹。
冰洁的罗雪莹。
炽烈的罗雪莹。
复杂的罗雪莹。
我小心地蹲下捡起那封信,蓝色中性笔写的是:
致蒋树遥
回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裹挟着暴雨降临我的脑海。我确定自己从来没读过这封信,但就连拆开它,都几乎要耗尽我的力气。
蒋树遥:
我应该当面跟你说,最后却不得不用了我最讨厌的、最拐弯抹角的、最不直接的写信这种方式来告诉你。
你知道我的,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别的我也不愿再提,只想简单说出我和王俊杰的事实。我不觉得我对,也不期望得到你的理解。看了下面的内容,你不用惊讶慌张,我只是……只是告诉你一下。
我的确和王俊杰谈恋爱了。可我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他,我只是用这种方式去报复我的妈妈和他的爸爸。我跟你讲过,他们有私情,后来我妈妈一直千方百计想和他爸爸结婚,我不知道怎么让我妈妈打消这个念头。
后来我就用了怀上王俊杰的孩子这个办法。我才十四岁,但我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当时的我只有这种办法了。我想,如果我怀了王俊杰的孩子,一定就没法再待在这个学校了,我妈妈应该也没脸再在厂里待下去了,她也会没办法再和王俊杰的爸爸在一起。
我成功后,妈妈果然带我搬走了,打那以后再没见过王俊杰父子俩。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我把它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喜欢王俊杰。
我喜欢谁,你也是知道的。
祝你好。
罗雪莹
1998.3.3。
信后面附了一首诗,应该是当时的罗雪莹写下的:
多年以后,每一个完满的我各自破碎
也记不起多年以前
那些好日子是怎样过完的
甘尽苦来
在一个地方
我们耗尽了所有的甜
抛弃了一个离散地
把出生扔在那儿,把欢愉的果核扔在那儿
再把一切不可回头的命运扔在那儿
去世界的另一端远行
离开时的火车很快,轮船很轻
像从悬崖上下坠那么快
像一个婴儿胎死腹中
当全世界的陌生人面对你漂流十天的悲伤
面对我无法开口的愤怒
谁会知道我们心里,想的尽和死亡与复仇相关?
谁知道
多年以前,我指的不是很多年那么久
因为崩塌太快了
那时我们还以为世界会是个蜜罐
这是一首我可以读懂的诗。
这封信的每一句话,以及信尾的每一句诗,都像一场飓风和暴雨,读完它后我的脑子就进水了。所有不可言喻的情绪泛滥在我的脑海里和我的心上,我像一个突然被抛进大海的不会游泳者,大海将我没顶,所有回忆涌上来最后却变成一片空白。
一九九八年三月三日,我看着落款的日期,试着去记起那个初春。大概那天我刚好翻开课外读本的教材,罗雪莹就把信夹在了里面。天意弄人的是,那以后我竟再也没翻开过课外读本。或许她本身也觉得,我看没看到信,都无所谓。
我又想起那以后我和罗雪莹的那次偶遇,那天的所有对话都深深刻在我脑海。而当我回忆起那天的对话,再想到眼下这封信,故事的碎片才完成了拼图,成为一幅完整的画面——
你看到那张纸条了吗?
我看到了……但我跟你说过,那天……我忘记去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忘记了。
哦,是吗?你忘记了……对,你那天忘记了。
你转学,真的是因为你怀孕了吗?
已经打掉了。
你为什么这么不自爱。你为什么要跟王俊杰好?你怀的孩子,是王俊杰的吗?
是的。但是,你根本不懂。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吧。我先走了,再见。
好像有刺扎在我的心上,她走得太快成熟得太快,我完全追不上她的脚步。那次难得的相遇,我和她根本在说两回事。我还停留在一个十四岁小男孩不成熟的纠结里,而她却已经经历了人生的改变。所以我们的对话是错位的。
眼下罗雪莹的样子很快将我所有的思维占据了。我想问她为什么解决一个事件,一定要用这么决绝的方式,为什么一定要伤害自己来让他人付出代价,为什么每次都选最难走的那条路?我想……再见到她。
我整个人完全呆住了,仰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吴桐,但她那张乖巧的脸很快被罗雪莹复杂的脸取代。我在心里轻蔑地嘲笑自己,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罗雪莹,不是吗?和吴桐在一起时我完全没有搞懂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现在全心地想着罗雪莹,疯狂地想着马上就要去找到罗雪莹,我想紧紧抱住罗雪莹不松手,我想吻她,这不就是爱吗?
爱一个人,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就是身边没有她,却觉得空气里全是她的味道。
就是闭上眼看见她,睁开眼也看见她。
就是心脏好像被挖走一块,自己气息奄奄,心里空空。
就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
不可言说。
不可言说。
我心中蹿起想哭的冲动,却完全没有泪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要去找到她。我想也没想就翻身而起,带上钥匙冲到楼下。
曾经的重机厂小区早就拆迁了,那里现在厂房连成一片,我们则住在河西空地新修的楼房群。重机厂的家属区仍在一带,但我不知道这成群的楼房里,哪一扇门才通往罗雪莹的家。
即使早在老小区还没拆时她就已经搬走,我无论怎样去找,大概也只是徒劳。但不做些什么,我就要被心里那不可言说的孤独逼到发疯。我去问小卖部的刘叔,问他知不知道之前那位重机厂的罗医生,现在的房子在哪一幢几楼几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