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校园的香樟树叶,沙沙的像是要告诉人们秋天来了。
丁一凡在宿舍一遍遍地看着已经成稿的简历,感慨着时光飞逝。
这是大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原本热闹的校园变得寂静。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早已因为学校的即将拆迁搬到了荒僻的滴水湖畔。还记得他刚认识萧楠时曾许诺,若有天他们也一块搬到那个荒僻的校园,他就载着不会骑自行车的萧楠去上课。可是还没有上完大三的第一个学期,属于他的自行车就丢了。他们终究没有实现那单车上的浪漫。
一个个晚饭后的宣讲会将校园安静的礼堂变得灯火通明。每一场他都耐心地去听去看,生怕错过什么有用的消息。为了应付随时可能需要的面试,他开始换上从前一度自豪过又厌恶过的准海员制服,镜子中的他竟变得有些英武。
他决定去尝试的第一个公司,是传说中一年多才可以下一次船的外派公司FM轮船。
FM轮船是家家族企业,凭着多年和海大的深厚友谊,加上老总的女儿是美国劳工部部长的名气,让很多想要盼望早些换出正式证书的实习生们充满了向往。丁一凡凭着不俗的学习成绩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那个面试机会。
在他面试之前,忽然想到应该先和萧楠说说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萧楠遇事比他沉着冷静,更懂得要什么。所以他很想听听她的意见,顺便炫耀一下他的能力。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这个想法了。丁一凡最引以为自豪的莫过于他认真努力下的学习成绩,每当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成绩单的前列,那种满足和自豪感就由衷地从心中升腾起来。
萧楠作为一个陆上专业的学生,其实对这些并不熟悉。她只是听说FM轮船是个需要吃苦的公司,单不说一次就要跑一年多无法下船,就是光听到外派两字都感到头脑发晕。外派就意味着船上不会有几个中国人,说不定还会受到外国船员的排斥甚至欺负。那样的环境,他一个刚入行的实习生能马上就习惯和适应吗?
丁一凡说自己是农村孩子不怕吃苦,区区一年多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楠叹了口气,想到他若真的与她一年多不见,会不会就此淡忘,或者就桥归桥路归路了?她眼睁睁看到了太多异地恋败给现实的例子。倒不是觉得自己的心会改变,而是怕他们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拉长距离的拉远而变得越来越淡。
她很想问他,如果,只是如果,我说要你不要去那么久,你会不会就不去?可始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居然也这么小家子气。她萧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侠女吗?她什么时候也开始这么磨磨唧唧儿女情长了呢?她怕他笑话她。大丈夫应该四海为家,连这点远大抱负都没有,怎么算得上是真的男子汉?何况,这一年多说长也不长,在她决定选择一个船员时就应该有了这个他不会常在身边照顾的准备。面对着正雄心勃勃决定大干一场的丁一凡,萧楠还是给了一个微笑,要他去试试。
从得知可以进面试到马上就去面试的时间很紧张,丁一凡甚至还来不及做什么充足的准备。更重要的是,他也完全不知道该准备什么。船员面试和一般其他的面试还不同,没有什么规律可循。网上那些繁杂的面试应对技巧,那些故作小聪明的自信对他们来说完全是行不通的。他只记得前几届的学长通常都会告诫他们一句话,一定要表现的踏实肯干能吃苦,甚至笨笨的,傻傻的也不要紧,反正只要老板们不会觉得你们随时想着要拿证跳槽迅速跑路就好。一个公司将实习生从什么都不会的高校毕业生培养成为一个正式的高级船员干部,也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的。如果看到眼前的人一副油腔滑调,老练沉着,肯定是第一个就会被消灭掉。
排在他前面的几个面试者和他一样,都穿着学校统一发的制服,走进那个面试的小房间,每一个都是自信中带点紧张,出来时各个都倦容满面。
“丁一凡——”
声音里既不严厉也不温和,听起来很像是中学班主任在点名。那是个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她的气质看着绝非一般,白色衬衫外罩着一件藏蓝色的西装,西装上貌似还别着一个闪亮的胸针。在一般场合还真难见到如此着装正式的中年妇女,不对,中年女教师,也不对,兴许她是资深的HR?
未等丁一凡定过神来,坐在他正对面的一个慈祥的老者只是简单地翻了翻他那两页简历就开始慢条斯理地问起话来。
听起来似乎只是唠唠家常。
“多大了?家里几个孩子?父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选择跑船?对我们这个公司了解多少?”
丁一凡听着这些问话开始放松了,这老头儿看着挺和善,问话的过程中一直是笑呵呵的,多像小时候村里那个给他买过糖吃的爷爷?
他于是也就微笑着回答,23了,家里就他一个。在回答父母是做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后悔不该那么自豪地说自己是独生子女,那不是意味着父母会很牵挂他吗?
只好使了个小聪明,在回答父母是做什么的时候故意说得很可怜。爸爸是渔民,妈妈是农民。至于为啥选择了跑船,又是一顿解释自己爸爸就是跑船的,而自己能吃苦云云。对FM轮船了解并不多,只是知道需要吃苦耐劳老实可靠的人,需要不错的英语能力,他英语已经过了六级,基本口语交流应该也不成问题,只是希望老总多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他能快点上船,这样也好早点为家里减轻负担,他确实很适合这个岗位,也合适这个公司。
他确实没有猜错,老头儿问他是否是独生子女,确实考虑到家人能否不给他负担让他安心地去船上工作。听说丁一凡的父亲也是船员,就更加捏了一把汗,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对于独生子女的他来说,母亲真的不会牵挂吗?可是看着丁一凡那样坚定而执著,并且强调农村孩子能吃苦的优点,老头儿又很满意了。
“小伙子,我看了你的成绩单,确实很优秀。如果我说可以让你提一个条件,你希望公司给你什么方面的支持?物质上的,或者其他方面的都可以。”
这句话的指向很奇怪,看起来倒不像是用人单位的故意刁难。根据这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的意思,心里怎么想的就应该怎么说。
丁一凡想到学长告诫过的话,更是觉得应该实事求是地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我想上大船!”丁一凡不假思索地就蹦出来了这一句。一块面试的几个人忽然忍不住想笑了。这小伙子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什么原因让他有这个想法呢?
老头儿忍住笑,严肃地问:“为什么要上大船呢?”
丁一凡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回答居然让在场的人都有了笑意,这一点他是始料未及的。他不过就是单纯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因为大船会学到很多东西!”
“小伙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只要你肯钻研,小船上一样可以学到很多你在学校里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老头儿继续微笑着,眉头也由刚才稍微的紧皱变得有些舒展,右手握住的笔随意地在他的简历上涂写了几下,抬头示意丁一凡继续说下去。
丁一凡用左手挠了挠头,身子稍微侧了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有,我听说大船摇的不怎么厉害,呵呵。”这句话说出来,在座的所有面试考官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可是丁一凡却依旧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似乎被大家的笑声搞得尴尬了,把挠头的左手放下来,一时不知所措。
“但是你没听说大船走的航线也不一样吗?比如说,必须绕过好望角,那里的风浪也会更大,就要摇晃得更加厉害。”老头儿还是笑眯眯的,面对这样敢于说出心里话并且如此淳朴自然的孩子,他还真的很少遇到。看着他的诚实,老头儿没有责怪他就是想上大船的愿望。只好迂回地告诉他,大船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四平八稳。对于任何一艘航行在大洋上的船舶来说,轻微的横摇与纵摇,那是再正常不过了。海员们也不是天生就都不晕船的,很多人都是在不断的大风大浪中磨炼出了再大的风浪也坚持工作的身体素质。
“可是,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上最好的船,我是发自内心地说,我想上你们公司最大的那条船。”
丁一凡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曾经是开国以来数一数二有名的年轻远洋船长,也是海大商院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名誉院长。老人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年轻人,凭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我又怎么可能让你一毕业就上大船呢?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你说你有能力上最好的船?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如果你给我这个机会就知道我能够胜任了。如果我不上你们最好的船,又要一年多才下船,我可以选择更好的公司,不是吗?”
丁一凡此时已经开始有了抱怨,他不想让别人瞧不起他。他觉得他的学习成绩选择这样一个需要绝对吃苦的船公司或许真的有点大材小用。除非答应了他非大船不上的条件,才能算公平合理。这种狂妄的自信和霸气也不是谁都有的。他丁一凡凭什么不能说?大不了老子我不去你这公司就是了。
正是这一句如果我不上大船就不选你们了,镇住了在场的所有考官。他们再次重新仔细地打量了这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莫非他真的有什么本事?至少他的自信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么,我们明天签一下合同怎么样?或者,如果我让你现在就签合同,你愿意吗?”老头儿依旧笑着轻松地说。
“您的意思是,答应了我想上大船的要求了吗?”
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还不依不饶地围着这个话题谈了下去,这让在场的所有人哭笑不得。
“先不说上不上大船的事儿,我就是想问你,如果我要你马上把合同签了,一下子就要签6个自然年,你愿意吗?”
“这个,您是来我们学校招生的第一家单位,我还想再考虑一下,如果万一后面出现了更合适的公司,那我还是不能马上做出决定的。所以,我的答案是,我不能马上就签合同。我要为我自己负责任,也要为您的公司负责任。毕竟一签合同就是那么多年哪。”
这个问题的回答再次把在场的所有考官雷到了,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胆子这么大,直接就说他还想看看其他有没有更合适自己的公司。
换做一般公司的老板肯定早就骂道,哪里来的浑小子,说话好大的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公司吗?就敢在这儿挑三拣四。可毕竟眼前的老头儿不是一般船公司的老总,他多年来为海大的航海类专业提供奖学金,建立仿真纪念馆,搞培训中心,甚至来海大挑选优秀的船上人才,就早已不是一个商人,更是一个学者、教授和长者。多年来也算形形色色地接触了各种毕业生,也许比丁一凡回答更为离谱的年轻人他也见过,倒是第一次见识了这位据说来自东北农村说话朴实直率,甚至有些青涩可爱的年轻人这样一番真实的心声袒露。
这一代80后船员,思想和行为习惯已经远比70后的那些要更加个性鲜明张扬。随着近几年来的航运发展,航海类专业已经成为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专业,谁都知道,每一个航海类毕业生在就业时,等待着想捞走优秀学苗的公司就不止一个两个,甚至十个八个都不夸张,很多单位因为找不到船员上船一再降低入行标准,只要是男性,拥有船员适应证书,四小证和四六级证书,甚至都可以没有四级证书,只要身体健康,老实肯干,就可以被录用上船。丁一凡这样的心理也不难理解,他已经明确自己的主动地位,并且要求给予合理的重视和对待了,否则他就要择优录取其他更适合他的单位了。要说在海事大学,双选会这个名词一点都没有用错。双向选择,而不是学生一味地哀求用人单位能够给自己一个机会。
结束了面试,丁一凡觉得自己肯定没戏了。他的狂妄与自大来源于他只是把这第一个面试当作热身和经验。这只不过是第一个面试,就算是失败了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何况他想了半天也确实觉得一年多才能下一次船实在是太辛苦了,真的能耐得住寂寞吗?这很难说。像萧楠说的那样,船上万一就他一个中国人该怎么办呢?他的口语真的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无敌吗?这次面试里,其他考官也问了好多关于专业的问题,他也并不是全部回答得很准确精要的。面对这么多不完美,他觉得或许不被录用了也是一件好事。
这边萧楠在场外也为丁一凡捏了一把汗。她想起程小东这个航海系高材生应该会比她更了解FM轮船公司。于是就问程小东这公司怎么样。程小东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公司不错啊。不论将来的前途还是薪水都应该是相当可观的,就是辛苦了点。男人嘛,不吃点苦也是干不成什么大事业的。程小东知道丁一凡肯定参加了这次FM轮船公司的面试,不然萧楠也不可能这么上心。都说女生外向,萧楠这个以前从来不会主动找男生问问题的丫头,居然都拉下脸来问他这个其实本身跟她无关的问题了。
看起来那姓丁的小子还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遇到萧楠这么个贤内助。就是不知道那小子到底懂不懂得珍惜。
程小东一边跟萧楠说要她不要太担心丁的未来,还是自己保重身体的好。他发现萧楠这段时间好像变得比从前更加清瘦,仿佛是个纸片人,风一吹就倒了一样。
“姐,你多穿点衣服,上海的秋天已经来了。”
“嗯,这一点还用你提醒?姐又不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
“别太逞强,最近你学习是不是也挺忙的?要照顾好自己啊,不要太累了。丁大帅哥肯定会签到如愿的公司,你就放心吧!”
程小东看着萧楠转身后肩膀微微耸动的样子,就知道其实这丫头真的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粗心的丁一凡难道连这一点都没发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