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肆微微一顿,暗自垂眸,也不说话,拿了软巾擦拭着方才捣弄苜香鼎中灰烬的那根簪子。她擦得极为细致,全神贯注的做着这件事情,仿佛也并未将他那句话放进心里头。
忽然,外面脚步声渐近了,有人禀告道:“王爷……驸马命属下送来一物。”
裴湛应了一声让那人进来,长眉微皱将那封信粗粗览阅了一遍,他双指捏着那纸对肆肆扬了扬,“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见肆肆摇头,他也不卖弄关子便直接说道:“许搵逍将他手中握着的米粮移交了出来。”
事实上,许搵逍根本不在乎米粮之事,先前扣押着也只是因为他想用此事来胁迫裴湛。而如今心意已达成,就更是没有道理要扣着这东西和裴湛交恶了。
刚才说完,裴湛却又将那张纸头连同信封一同往旁边一扔,眉目间淡淡的,好似全然不在意这东西。
肆肆拧眉想了想,却立即明白了过来,是了,怪不裴湛会是这样的神情。这押送军粮往前线本就不是他许搵逍一个人的差事,现今还另有一个人——苏斥川在那压着。
他们是嫌怨在里头的,况且他如此锱铢必报的一个人,要他松口,极其不容易。相较下来,许搵逍倒是当真不算什么了。
“你现在可懂了?许搵逍枉费的那番心思根本对孤没有半分用处。”裴湛面上没有半分波澜,而是轻喟着的说道:“罢了,且等着他再来求孤!”他这是怪她原本本不须做这样一事来折腾自己身子,再则,他素来不喜被人胁迫。
肆肆微有些诧异,忍不住轻道:“王爷难道还要再用他?”
裴湛眸光一闪,仿佛将这一切都了然于心,“不经过这次,他反而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孤。”他这说话的口气不急不缓,带着几分闲适从容的味道。
“沛灵若仍是疯癫,那沣帝至少顾念着她是上次秋猎时候受了刺激发病的,对着她这个女儿怎么也不会不管不顾,而许搵逍也依然是那个风光的驸马爷。而若是沛灵一但不受蛊虫的控制,又是知道了一切真相,大约就是你所料的那个情况了。”
肆肆心中一动,若是料得不错,沛灵公主必然对许搵逍生出嫌隙来。
裴湛仿佛也已经是知道肆肆想得透里头的一切,又继续说道:“他原本也只是个驸马,只是公主的夫君,若是没了沛灵,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是了,没有了沛灵,许搵逍也算不得什么驸马。肆肆忽然想起来,许搵逍原本是世家之嫡子,却家道中落被族中逼着他去尚公主,心中衔怨积存。公主虽然骄纵对他却是一心一意的好,而他偏偏不稀罕。到了现在却弄成了这样的光景,大约要道一句天意弄人。
肆肆低头咳了一声,裴湛随即皱眉,他目光瞄见那苜香鼎的已经熄了,又道:“苜香鼎还给你,可是……那香却不能。”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道:“方才大夫来号过脉,你也听见了。”
肆肆闻言,下意思的捂住了自己的手腕,淡淡的应了一声。不错,一字不落她都听进去了,只是大夫说得也含糊,大约就是身子亏损需要静养之类的话。
“去烬过几日就来。”裴湛皱着眉,默了半响,他突然低道:“可莫要熬不到册妃的那一日。”
肆肆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然的盯着他看,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王爷。”而她声音唤出的这两个字异常生硬,好似完全没有想到在独处的时候,他会将这话重新提一遍。
“怎么,你以为我这话是敷衍许搵逍的?”裴湛斜斜的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和。
肆肆摇头,神情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似的,“想到了……却也没有想到。”她咬牙,许久才又憋出一句,“王爷不怕总将有一日旁人会将肆肆的身份告知那人?”她不称呼那人为皇为帝,在她眼中仿佛不能称之为皇帝,就是这个“人”字也是她勉强才能说出来的。
“呵。”裴湛眸色渐渐深了下来,笑了一声,竟然也不回答这话。
肆肆左右思付了一番,只低声道了一句,“属下随王爷的意思。”
裴湛原本沉眸,听了这轻飘飘的话语,眉眼间神情不由得一郁。不过他的心思隐晦,哪里又会将这些东西表露出来,唯有按捺下去。倒到底是心中有些烦乱,他扶着笔的手轻微一颤,原本遒劲有力的字便一歪斜了几分。
——她何必如此急忙昭示自己同他这主从关系?她又岂知他这其中就一定全是计谋而没有半点……没有半点……
——她竟是如此……接受了。无喜无悲,只当这是他交予她的一件任务。
裴湛越发觉得沉闷,他抬眸望着坐在矮榻上垂眸的女子。乌发披肩,整个人都像是被那一团墨黑裹住了,大概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让她肆意畅怀的了。
“王爷。”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熟稔的声音,那声音正是惊鸟。惊鸟得了裴湛的应允才刚一进来就已经是跪在了他面前,低埋着头,“王爷……是属下护主不利,理当受罚。”
“你起来。”裴湛并非不分是非的人,当日是他留惊鸟在唐格山中大本营,又何谈罪责。而惊鸟如今能急速赶来,是他到了延州便当即透过茗姨通知他来冶城的。
“潮州如何?”
“回王爷,潮州百姓现在在唐格山中十分不安稳,情形紧迫,如今米粮已尽、补给无望……。”惊鸟言及此处默然,“不过,好在沛霖公带头在安抚众人。”
裴湛点了点头,他忽想到一件事情,沉了沉眸子,低声问道:“楚符何在?”
惊鸟此时跪在地上,闻言也有些惊诧,悄声问道:“王爷难道知道了?”他见裴湛面色不善,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说道:“楚符在王爷领轻骑去渠王军营的时候也……也曾失踪一段时间不见。”
“不过后来复又回来了,现今正和属下一同来请罪来了。”
肆肆听闻着裴湛问这话,心中也慢慢转起了念头来。她想起前几日那朱大所说之话,若是没有半点欺瞒的话,那如今裴湛所怀疑的对象就是楚符了。
当日玄诃如此惨状,若真揪出了幕后隐匿之人,肆肆吸了口气银牙紧咬,心中骤然生出一口怨恨,她也定要让他尝一尝那滋味!
“王爷王爷……姚大人醒了过来了,苏大人正请王爷也一道过去。”外头另有一人匆匆赶了过来,驻在门口气喘吁吁,看装扮显然就是这姚府中的下人。
肆肆先前假装昏睡,将这室内发生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是这姚卫道姚城主和其妹在唐格山中受了蒙面人暗杀,这才会被先行送回冶城救治。只是先前来人禀告时是说两人都重创昏厥着。
“可小姐……。”那回报之人话语一转,面色发白,悲戚着说道:“小姐没了。”
姚曲仙?!肆肆不由得一惊,转眸望向裴湛,却见他皱了眉低喃道:“知道了。”
那来通报之人急忙退了下去。
殊不知,他们二人不在的时候,潮州这边也是发生了诸多的事情。不过几日的功夫,那个同行过的小姑娘、冶城城主之妹姚曲仙也已经是殒了。
只是,肆肆再去仔细一想,又觉得分外蹊跷。果然,又听得裴湛低声道:“去喊楚符进来。”
惊鸟随即转身出去带了楚符进来,那个蓝袍的男子神色倒也是十分的沉着,“王爷……。”楚符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他伏在地面上并不抬起来,以最谦卑的方式臣服着。
“给孤说说看,你私自出逃到底是因为了什么?”
楚符此刻能主动前来领罪早就没有回避的念头,他一五一十的回道:“属下……属下是去了渠王留潮州南城门处的驻军中。”
此话一出,裴湛眸色越发沉了下来,“好!好!你倒是好的很!本事也极大!”虽然他面上没有半分的愠怒表现,心中却真是对跪在地上之人有了怀疑。
楚符跟了他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他脾气,心知如今他唯一可做的事情就坦白。“属下只是想助王爷一臂之力。”
是他!肆肆心中咯噔一声,转过视线去细细打量着不远处跪着的这个男子。她心中颤动,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屏气着看他要如何辩驳。对于楚符她早有猜疑,却不敢确定,但他自认这事,才让她真正确定了几分。
裴湛却没有应他,静默了良久,他才又问道:“你可还有旁的事情要交代的?”
楚符身子一僵,他缓缓抬头,神色间全然是茫然,“王爷所言是何事?”
裴湛这时似笑非笑了起来,压着声音又再问了一句,微倾身向前,“当真无话可说了?”
惊鸟在旁边看见这情形,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他心中暗道王爷一向对楚符多有倚重,否则哪里至于一再逼问他可有事情交代!
“除了这一事,再无其他隐瞒。王爷如今不信属下,但属下对王爷之忠心并未改变。”不卑不亢的说着,楚符目光坚决的看着裴湛,坦然自若,没半点游移躲闪的神情。
肆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笑得极轻,可这里头的轻蔑语气几乎能将人气得跺脚。她淡漠的收回目光,好像半点都不信楚符的这一番话。
他去渠王军中搬来援军,而后引着援军掉入陷进,按着他的说法还理当要给与嘉奖才是了!
当真是好笑,这些话由他说来说得避重就轻,说得不实不尽!若真是要去追究的细问起来,并非没有破绽。况且那些渠王留守官兵如何要信他的话?只是这能作证的人又都是一时寻不见,所以这番话也只能由着他一人去说了。
跪在地上的蓝袍男子却将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心虚愧色。
裴湛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指尖微微摸索过桌面,半垂着眼帘口气极淡的说道:“好了,起来吧。”他也收回目光再不去看楚符,径自站起了身,对着肆肆看了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看来这位苏大人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孤了。”
早就来人传话了,但他却偏偏拖了这么长时间,将要问的话都问完了,才缓缓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