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肆抬头正见到他目光直直的望着自己,不禁苦笑,这种事又哪里容得她去?“王爷议事,属下恐不便同往。”
裴湛驻足不前,却是摇头,低喟着说道:“你先随孤一起去。”
她见无法推脱,知道他这大约是另有打算的,随即起身。虽然身子虚软,但是那苜蓿鼎中燃着的奇香却是叫她好了许多,面上竟然还带着几分红润之色。肆肆走了几步正要追上他,却见他猛然回头,沉眸望着自己一眼薄唇开阖,欲言又止,终究是将话咽回了回去。
她方才吐了几口叫人触目惊心的黑血,裴湛原本不忍心她此时便劳命去辛苦。只是姚曲仙一事有几分古怪,眼下除了肆肆也再没有旁的合适的人能去仔细查看了。
那书房外面果然是有那个先前来通报的人守着,他等得焦急,忍不住来回走动,见肆肆几人出来才眉头一松。紧接着,他们被带到了一座甚为宽敞的院子,而其中东边一排屋子中有一间的房门大开着。
肆肆随在裴湛后头跨入,一抬首看见的就是稍稍倾斜着身子坐在那的苏斥川。
这屋内布置显然是一间寝室,屋中右侧是一张古朴木床,仰面躺着的那人正是冶城城主姚卫道!他看清了来人面目后,挣扎数番却始终难以起身,额上冷汗簌簌而下,只得歉然道:“王爷见谅,下官实在无法……。”
裴湛远远的看了一眼,宽厚的说道:“姚大人不必多礼。”
姚卫道听了这话,勉强腾空了的上身重重砸回了床上,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灼然的望着裴湛,铮铮汉子悲戚得竟然也一时难以自持。
苏斥川瞄了几眼后竟是扑哧笑了一声,他将那抿了半口的茶重新搁回了桌子上,冷色说道:“来人,重新换了茶来。”他这喜怒无常,好杀冷血的恶名早传遍大膺,如今他面上只是稍微冷了几分,那应声上来换茶的仆侍就已双腿打着颤了。
“慢着……。”然而,他又开口道。
故意拖长了的尾音叫那下人越发惊慌失措,就连端着托盘的手都不稳了,茶盏在上头乒乒乓乓发出响动不断。“去将晏亲王位置前凉了的茶也一并换掉。”
那人听了这话犹如是听到了什么****令一样,立即端了上座的又一盏茶水匆匆的退了出去。
肆肆随着裴湛慢慢踱步回了那座位处,而苏斥川也仅在这时候才慢吞吞的起了身,对着裴湛见了一礼,脸上却是一反常态还带着几缕笑意,“参见王爷。”
裴湛略微瞥了他一眼,就折转往右走到了姚卫道的床榻前。
没有人喊这穿着掐丝黑线袍子的人起身,他却也一个人重新又懒散的做回了位置上。
苏斥川半眯着眼睛见姚卫道张开双唇,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那双手一击掌,噙着笑低道:“姚大人……你就是对着王爷哭,可那抓凶手的事情也是拿出个证据的。”
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意有所指。裴湛面色微变,双眸有些幽暗,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与姚卫道,“姚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孤说?”
肆肆现在本就是跟着他身后,她见姚卫道的面孔雪白如同一张纸头,毫无血色,而那眼神中却是缠绵着悲戚之色。此刻他全身都蒙着盖着被子,她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伤法,只是隐约能嗅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挥散不去。
姚卫道半响都没有开口说话,神情中郁结着惊恐和不安。他缓缓的掀开了自己的被子,那双臂上早已经是缠着厚厚的纱布,“王爷可要看看这是如何的伤口?”
这双臂能被捆成这般模样,难道还能一片片肉都割下来不成?
“下官这双手臂上的皮肉是被那人凌厉剑法搅下了大半……。”姚卫道说话时候,神色四散,恍惚不定,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一时刻。他入帐,去正巧撞见自己才刚重逢的幼妹被一蒙面人袭击。他本也是习武之人,虎口救下曲仙后却不想愈加激怒了那人。一把剑挥得冷光四溢,而他来不及呼痛就已经是看肉沫飞溅……
姚卫道虚弱的看着裴湛,声音低哑的说道:“那人是要杀下官之妹!”
这又是在暗示着什么?肆肆不知道当日在唐格山营帐前发生的事情自然猜不明白,但裴湛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好了,姚大人,这天下又岂是你一家的事情?”苏斥川目中阴厉盛现,极其不耐烦的打断了这话。姚卫道身受重伤且幼妹新丧,他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却刻意用言语来讥嘲,叫人当真觉得有几分……不近人情。
但他这样说出,叫人也着实没有反口办法,姚卫道面上黯然,闭上眼睛不说一语。
“姚大人放心,孤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姚卫道闻言肩头微颤,只是低喃了几句,但那声音轻得叫人听不清。
裴湛回转过身来,低声道:“不知道苏大人有何事相商?”
苏斥川将手指放在眼前细看,他的手生得极好看,指尖是绯色的,莹润的指甲也是修得极为齐整。怎么看都是一双养尊处优世家纨绔的手,可偏偏这样一双手,握了一把无形的杀人刀,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
“本司是押送军粮前来的,如今幸不辱命总算是到了冶城,自然是要和王爷做交接的。”苏斥川俯着头从自己袖中掏出了一张折了几折的纸。他又不紧不慢的将那纸打开,平展在桌面上,“王爷,这份是委任令,拿着这东西,本司同驸马的从京带来的米粮就都听从王爷调度了。”
那纸确实是有玉玺印在上头,只是,他竟会如此好心?裴湛目光落在那张纸头上,像是垂眸思付了一番,才轻声道:“苏大人这趟任务回去,皇兄怕是又要有赏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寒暄,但是在他深思熟虑之后才所出这样的话,又叫人觉得,有了几番曲折的意味在里头。
苏斥川闻言,三分笑,七分阴郁的说道:“一切都还有赖着王爷。”言罢,他站了起来,用手整了整褶皱的衣袍。
“王爷,此时大军在潮州城外唐格山中,本司皇命在身不容违抗,等到了潮州城之时才能将这东西原原本本的交给王爷。”他又将那东西重新收回了自己袖中。
这言下之意再叫人明白不过,苏斥川是要押着军粮同裴湛一道去潮州了。
肆肆听了这话,对此人心思就越发觉得嫌恶,他这哪里是好心交出军粮?这根本就是故意想将责任尽数推到裴湛的身上去!潮州城外难民积聚,他偏偏是要裴湛将这粮食运送到潮州,若是稍有闪失,那罪名就都是在裴湛身上头,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当真是其心可诛啊!
而裴湛漠然睨了睨苏斥川,点了头后反而是轻轻揽过肆肆的腰,将她拦至自己的身边,低语了几句。
而后,裴湛转身对姚卫道轻喟道:“姚大人节哀。”
“肆肆临行前,你去替孤看望一下姚姑娘。”
方才裴湛附耳所说话也无非就是去瞧一下姚曲仙伤在何处了,只是说得这样亲昵……肆肆微叹,垂眸转身出去,这期间的目光竟没有一刻是落在苏斥川身上,仿佛她根本看不见眼前的这个人一样。但事实上,她分明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宛如毒蛇一样盯着她,叫她坐立难安。
前些日子肆肆一行路过冶城时,姚家家中才办丧事,而现在又是连番变故。此刻,姚府下仆带着肆肆去的那个房间,远远就看见有人进进出出,也有哭声传出。
哪里要她自己言明身份,早有人是将裴湛的那一番话转述了出来,肆肆被带了进去,屋子里头的人也自觉让开了让她前去。
“姑娘……莫要在上前了。”
肆肆见姚曲仙已经是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而那旁边有替她擦拭身子的年长嬷嬷还未退下。那嬷嬷手上端着铜盆,盆子却是一盆血水。“姚姑娘……。”她蹙着秀眉,顿了顿才继续道:“姚姑娘是哪里受的伤?”
那老嬷嬷沉寂在悲伤中,旁边有人撞了撞她,才反应过来,“是……是……。”她拿眼睛去瞄着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早已断气的少女,支支吾吾的不敢说。
肆肆也不催促,只是凝视着她,静等她收拾好心情再说。
“是脖子被人抹了。”老嬷嬷猛吸了口气,这屋子中的人无一不是面色哀戚又夹杂着几分惊惧的。
肆肆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近了,她指尖将姚曲仙的领子微微一压,目光往里头一探怔了半瞬后,倏然缩回手。这……这哪里是被人抹了脖子这样简单!姚曲仙颈部那一道伤痕分明深可见骨,那凶手是要取她项上人头的!
到底这姚曲仙的是发现了什么事情,要逼得凶手如此凶狠的去对待?
“可……还有旁的伤口?”
“没了,没了。”那老嬷嬷一脸肯定的说道。
肆肆恍恍然出了门,却见楚符正站在不出处,“楚符大人……。”她走进了,声音低低的唤了一声,倒也没有露出其他的情绪来。
楚符回转过身来,打量了低垂着脸的肆肆,“王爷如今清点了米粮如今已在府外准备出发,宋姑娘随在下一道去。”
他本没有亲自来接肆肆去府门必要,大约是有话要说的。走了不多会,果然是开口说道:“那姚曲仙……?”
肆肆偏过头来看他,缓缓的开口道:“楚符大人和姚姑娘至少也算是有几分交情的,为何不亲自去送她一程?”
“交情?”楚符将这两字单独提出反嘲似的复喃了一遍,“恐怕姚小姐对在下颇有成见,死后也未必愿意见到在下。”说完,他有加快步子朝前走着。
肆肆脚步微滞,停在原地,她目光灼然如火的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蓦然开口道:“楚符大人为何不问肆肆,玄诃大人如何了?”这说话的声音清清亮亮,但也像是带了几分柔婉。她捏着拳头,也终究克制不住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