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养蜂人跟初次相见时相比,显然多了一份旷达和洒脱。
不再癫狂,不再神神叨叨。看来,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风貌。
楚绿衣仔细打量一番,摇头道:“你的症状尚未消失,是不是依旧每晚头痛不止?”
养蜂人点头,神色中透着一丝敬服,他认真地注视着楚绿衣,目光清澈:“没事,这点小痛,我姑且可以忍受。楚大夫,你不是说了么,精神衰弱本身不是病症,而是发病的源头。我日后多加休养,想必可以恢复生机,甚至重获新生。”
楚绿衣忍不住赞道:“你从这场死局里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琰走到亭子中央,亲自动手,将石凳上的棉布垫子摆正,然后掏出帕子,擦去尘土,示意楚绿衣就坐,楚绿衣微微有些惊讶,这是要坐下来谈心么?
陆琰随手指了指亭子外面来来往往的路人,凤眸一挑,眼中含笑,楚绿衣当即会意,原来,他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免得招来旁人的猜忌。
养蜂人率先拣了对面的位置坐下,楚绿衣顺着陆琰的方向也坐定了,偌大的驿亭里,只有他们三人,春风微醺,落霞微凉,入目所及,是葱郁山林,入耳是倦鸟振翅还巢的风响。
闲聊片刻,楚绿衣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陆琰神色一顿,泛着淡淡霞光的面色依旧清冷肃穆:“你应该问,养蜂人是怎么做到的?本王只是搭了一把手,算不得他的救命之人。”
楚绿衣微微一愣,她原以为,是九王爷暗中出手,将养蜂人从刑部大牢里救出去。
她转而望着养蜂人,就见养蜂人缓缓揭下一张面具,楚绿衣顿时惊呆!
她大吃一惊,这养蜂人脸上,竟然布满伤疤,不过,因为救治及时,涂抹了上等的伤药,这些伤口并未溃烂,而是结出成片的血紫色疤痕。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因此变得可怖骇人,完全失去了原先玉树临风的英姿!
楚绿衣震惊过后,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低声惊呼:“那时候,你被火油烧着,被刑部用大刑拷问,都是你本人,对么?我替你诊治的时候,也是你本人,对么?”
这养蜂人顶着满脸可怖的疤痕,看上去委实让人惊惧,他利落地将面具重新贴在脸上,又恢复了俊雅的风采,可惜,只是一副假面,楚绿衣暗暗觉得可惜。
养蜂人却洒脱地笑道:“没事,不过是一张脸皮,我素来不在意这个。楚大夫,你的猜测有一半对了,从假山密室开始,到刑部大牢,再后来你援手救治,那都是我本人。”
楚绿衣暗暗称奇,一语不发地盯着他仔细观察,不得不说,这是她第一次犯糊涂,她实在搞不懂,她亲眼看着养蜂人被体内的巫蛇害死,他究竟怎么逃出生天?
面对楚绿衣的惊疑不定,他只是淡淡笑道:“当时,是九王爷暗地里派人用九龙令震慑住刑部大牢那些狱卒和狱长,然后,是楚大夫不惧艰险主动替我这个将死之人医治烧伤,楚大夫猜得没错,我差点死于大火,但是楚大夫妙手回春,竟然将我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陆琰也淡淡回道:“本王的功劳不过是细微之末,对你有生死之恩的人,应该是楚大夫。”
养蜂人勾唇一笑,定定地注视着楚绿衣:“没错,死里脱生之后,我对楚大夫多了一份感激之心,不愿就此远走高飞,但是,又怕被太后那些人发现,如果私自与楚大夫会面,必会给楚大夫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而,我只能求九王爷出面,让我再见一次救命恩人。”
这番解释,并未让楚绿衣露出半点满意之色,相反,她愈发狐疑。
“我且问你,你到底从何时开始布局?或许你早知道,常汝歌将是替罪羊,而你可以凭借你的奇门之术成功逃离,不会沾上半点血腥,对么?”
楚绿衣声色清寒,透着一种疏离,不再充满惊喜之意,反而多了一丝沉甸甸的负累。
陆琰见状,眉头微皱,忽然给养蜂人使了个眼色,养蜂人顿时愣住,两人之间的互动落入楚绿衣眼里。楚绿衣神色一变,勉强压住心中的烦躁。
看来,九王爷并不避讳自己,可是,两人之间终究存着隔膜,无法坦诚相见。楚绿衣心中不爽,却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些事。她再次露出迷惘之色。
陆琰急忙劝慰道:“楚大夫,本王没有隐瞒你的意思,养蜂人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决定,本王从不干涉,只是,你在刑部大牢里出手相救,本王……知你心慈,便派人将他救出大牢,然后跟他做了一笔交易,待案子水落石出,他可以隐姓埋名就此离开。”
楚绿衣暗暗冷笑,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真相,看似作壁上观,听似无心无意,结果到最后,还是他秘密安排了盗宝案重要嫌疑人的结局,莫非,这才是九王爷的真正手段?
楚绿衣突然站起身来,冷冷斥道:“王爷,你猜错了,我并非心慈的妇人!养蜂人在牢里遭人毒害,那些烧伤非常致命,我那时候急着施手相救。只不过是因为……”
话音未落,她便打住了,似乎不知如何继续。
陆琰和养蜂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有些搞不懂楚大夫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出于同情,那么她为何冒着杀头的风险,冒着被太后忌恨的危境,在大牢里施展医术?诚然,九王爷的九龙令有震慑功效,可是,养蜂人的伤势,只有楚绿衣的医术才能挽救吧?
陆琰急忙跟着起身,凑近一步:“你别生气,养蜂人……的确有罪,你不喜欢他,大可以无视之,别为了这种小事闹心。”
楚绿衣摇摇头,目光落在青黛如眉的远山之间:“你是王爷,可以随心所欲。我是大夫,只能循照医理。养蜂人很聪明,王爷也很聪明,我只是偶尔想不明白,这才失了分寸。王爷,天色已晚,咱们还是赶回城去吧。”
陆琰无奈地轻轻叹息一声,正准备与楚绿衣携手离去,就见养蜂人突然冲过来,一把拦住楚绿衣。楚绿衣怔住,这人难得露出情急之色,是以她觉得十分诧异。
“你准备做什么?”楚绿衣敛去眼中的讶色,故作平静。
养蜂人苍茫的眼神,穿过人皮面具,穿过空气尘埃,落入一池深澈寒凉的湖水里,他似乎听到楚绿衣心底的质疑,又似乎看不透楚绿衣此人的真心。
“我被烧死的那天晚上,给你留了一个口信。你在石墙缝隙之中,是不是找到一些旧日的信笺?没错,那些是我亲笔所书。”养蜂人很快恢复镇定。
楚绿衣一愣,随即轻声笑道:“你是认真的吗?”质疑犹存,却多了一丝坦率。
养蜂人立即郑重地点头,随后走到不远处,捡起一个包裹,他打开包裹,迎着楚绿衣怀疑好奇的目光,缓缓走来,缓缓递上他的莲座八宝灯。
莲灯泛着旧色,沐着越来越黯淡的霞光,有一种往事如尘埃的沧桑。
楚绿衣随眼打量一番,问道:“这莲灯的机关之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我闻到干燥药粉的气味了……等等,你要归隐山林,将二公主的骨灰一起带走?”
陆琰登时露出异色:“楚大夫,你鼻子真灵。才一个照面。”
楚绿衣冷淡地瞥了九王爷一眼,陆琰顿时有些尴尬,不得不清咳一声以作掩饰。
这时,养蜂人幽幽叹道:“楚大夫,你喜欢追根究底,其实很符合医者的性子。只是,我们这些凡人糊里糊涂地活着,凡事较真,不免负担太重。想必你已经看过那些信笺,二公主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子,活得太累,这次我要带她离开京都,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将余下的半生留给自由,留给她一人。”
楚绿衣冷笑道:“你困于后宫多年,为何偏偏在出事之后才选择离去?”
好尖锐的语调。陆琰暗暗皱眉,就听养蜂人洒然一笑:“没错,我一直搞不懂,二公主已经死了,死了多年,我为什么不肯放下执念,或许,这就是人的自私本性。我宁可和常汝歌一起盗窃皇宫珍藏,也不愿完成二公主的心愿。我总是记得,她临死之前,指着挂在床帐上的莲座八宝灯,对我说,养蜂人,离开这里吧,永远不要回来了。”
楚绿衣轻蹙秀眉:“现在,你终于想开了?”
养蜂人不置一词,他小心翼翼地将莲灯装入包裹之中,迈着大步走出驿亭,楚绿衣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行囊,竟然只有这个莲灯。
“楚大夫!我很认真!我绝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因为是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这些话音很快消散在风中。这养蜂人潇洒离去,竟然没有给楚绿衣释疑,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离开大牢?楚绿衣站在暮色中,清冷如月,目光一寸寸延长,直到天际。
陆琰突然凑过来,轻声道:“本王不瞒你,其实,本王早就打算将他收入麾下,王府需要这种奇才,我也舍不得让二公主生前的心愿付诸流水。”
楚绿衣轻快地转身,与他面对面,两人目光相接,眼底似乎风云翻涌,最终归于平静。楚绿衣暗自摇头,罢了,这些阴谋算计,与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