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女的,做饭应该是天生的本事。”乌宗珉叉着腰,说得义正词严。
我午觉刚睡醒,就被乌宗珉拉到草房旁边的厨房。我看着这些土灶土炊直摇头,叫我生火掌勺绝对会要了我的命。
我看着乌宗珉,眨了眨眼睛,“总有那么一两个极品不会的嘛,鸭子还有被淹死的呢。”
“你?极品?”他嗤之以鼻,“极其下品!像你这种人怎么嫁出去啊。”
“嘿嘿,”我扯了个献媚的嘴脸,“我一不懂做饭二不通裁衣,肯定嫁不出去了。乌大侠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一身的好功夫,又做得一手好饭菜,来日必当嫁个如意郎君。”
啪!他赏了我一个爆栗,“去你的如意郎君!是娇妻美妾!”
“是是,”我点头哈腰,“那乌大侠慢慢琢磨怎么收买你娇妻美妾的胃吧,小女子就不打扰大侠了。”边说边撤退。
“回来!”他伸手把我拎回来,“别跟我耍嘴皮子,做饭!”
我苦着脸,“我身子还没好!站了这么久累死了,你让我回去躺会儿行不?”
他听我说完,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真的很累吗?”
我连连点头。
“唉……那你先回去吧。”他长叹一声,无限惆怅,然后就开始哀叹自己英雄气短。
我赶紧开溜,不用说,今晚的晚饭又是乌公子的倾情奉献了。
饭桌上总是很热闹。
这里的主人一到晚饭时间就会准时出现。睡了大半天,刚好酒醒得差不多,乌宗珉做的饭香总能吸引他饿了一天的胃。
“小子,记得以后炒野菜别炒这么久,你看你这菜都黑了!”
“浑老头,嫌就别吃!每次就你吃得最多!”
“这是我的碗,我的家,我的菜,我为什么不吃!”
“这还是我洗的,我切的,我炒的呢!没我你直接啃泥巴去吧!”
“你这浑小子,小老儿我指教一下你的厨艺你还这么多话!”
“哼,只知道挑三拣四的,有本事自己去做几道菜。”
“看看这世道!年轻人都这么没规矩吗?”
“现在这世道就是容不得有人倚老卖老。”
……
我从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战争。我若帮那人说话,乌宗珉会吼我叫我去做饭;我若帮乌宗珉说话,那人会威胁我,要在我药里加黄连。
所以我只是埋头吃。
埋头吃的结论是:乌宗珉的厨艺越发长进了。
这样的日子弹指一瞬。我醒来已经六日了,下地行走也有三日了。终于,在乌宗珉的高压强迫下去做了一顿晚饭。
我有点扭捏地站在桌子旁,心知我最好不要坐下。
桌上放着四个盘子。
四个盘子里都是黑乎乎的东西,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这个,”主人家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了一条焦黑的东西,“能吃吗?”
“能,当然能。”我答得特别心虚。
“吃了真的不会拉肚子吗?”
“嘿嘿,有蒲芷谷老先生在,谁能拉肚子?”我给乌宗珉吃定心丸,“其实就是样子不好看,我尝过的,味道还是可以的。”
我根本没尝过,我不敢当小白鼠。
“嗯,那个,小子,你吃吃看吧。反正也没其他食材了,今晚注定是要吃这个的……”
“你怎么不吃啊?”
“我老人家年纪大了,吃得不多,你多吃点啊!”
“我孝敬您,您先吃……”
……
一番争论后,乌宗珉因为欠了诊金而被镇压,夹了一筷子不明物体。踌躇了半天,一咬牙,一副舍肉饲鹰的表情,吞了进去。
“怎么样?”我和那人都是一副关切的表情,我尤其紧张。这可是我第一次下厨啊!
“经典啊!美味啊!”乌宗珉一副********的表情,“广临城十里飘香的名菜也不过如此!清清你太有天分了!太销魂了!”
“是吗……”我和那人将信将疑,一人夹了一大筷子吃进去。
“呕——”
“呕——”
“浑小子,装得还挺像!”
“乌宗珉,你居然阴我!”
房外,夜幕初降,微风拂过蒲芷谷的花草。烛光摇曳,淡淡的药香浮游在空中。
这一刻的画面像午后闲暇时翻看的一本诗集,温馨又慵懒,惬意又虚幻。
我轻轻笑开,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安宁。
晚饭自然谁都没吃。
晚上我实在饿了,就指使乌宗珉采了野果来。吃了一半,想起那人也该饿了,便抱了剩下的野果去敲他的房门,半天都没人应声。我站在门口,迷茫了片刻,随即明白了。
我翻过小山坡,转个弯就来到那片梨树下。
月影斜横,投下黑色的阴影像泼墨的中国画。梨花绽放在月光下,像会发光一样,银白白的一片。偶然有一瓣两瓣淘气的雪白耐不住寂寞,在空中飞舞开,打着旋儿飘下。
梨花开得最盛的树下颓然坐着一人。
粗糙的土布衣服,灰白的头发,微红的双眼,一个人,一坛酒。
看不见豪放,触不得潇洒,觉不出风雅,只有一种奇怪的哀伤布满了这个买醉的人。
看来今天还没喝太多,他还清醒着。
“先生。”我低低唤他。
“丫头……”他没有看我,依旧半垂着眼。
“先生,晚饭被我弄砸了……这里有些野果,你将就一下吧。”我说得很诚恳。
“放下吧。”他说。
我依言放在他脚边,然后尴尬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先生,”磨蹭了半天,我说,“那我先回去了。”
“嗯。”
我转身。
“你怎么不再问我玄主教的事了?”身后的人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侧了侧身,“先生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先生不想告诉我的时候,我又何必死死追问?”
“唉,你这淡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还是下午调皮的时候像……”他喃喃地说道。我知道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微微欠了下身子,举步走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觉得全身不利落。
果然应验了主人家的话,刚过午时,天就阴了,乌云翻腾,低低地压下来。
我全身的关节都开始酸疼起来,还好,可以忍受。
有人推门而入。
“清清,该你刷碗了,你不是想偷懒吧?”
“啊,我还在想眼看就下雨了,也许可以偷懒呢。”
“哼,所以你要赶快在下雨前把碗洗完啊!”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我说着,站起来朝外走去。
膝盖疼得尤其厉害。
走到门边的时候,一个踉跄。
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扶住我,“你在干吗?走路也不专心……”乌宗珉突然看到我的脸色,“清清,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我别过头去,松开他的手。
“还说没事,路都走不稳了,你先歇着,我去叫老头儿来看看。”
“乌宗珉。”看他走到门口,我突然叫住他。
“干什么?”他停下来。
“洗碗就麻烦你了。”
他呆了两秒钟,“我真是撞大运摊上你这么个病号!”他狠狠地说,走了出去。
我看着乌宗珉往我膝盖上固定药包。
“我自己来就好。”我有点不好意思。
“哼,一个饭都做不好的人还能做好什么。”乌宗珉哼了一声,“不知道要敷多久,这个草药一会儿就凉了。”
“凉了就凉了呗。”
“你以为是晾凉皮呢,老头不是说用温热的三足草敷关节吗?”
“哪有这么麻烦,再说你也不用这么亲力亲为吧,我可付不起银子……”
“清清。”他打断我,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是少见的认真,“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不然你让我良心何安?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责任。若不是我去行刺暗门的人,你也不会被我牵连至此……”
“不是的,应该说若没有你,我现在肯定还在暗门手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且我膝盖没那么严重,先生不是说只要调理得好,几年后就不会发作了吗?”
“但愿是吧,还好三足草在哪儿都找得到。”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乌宗珉固定好膝盖上的药包后又在我脚踝和手肘上也缠上药包。
其实我是不配他为我做这些的。暗门的穷追不舍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若是没有我,他现在应该早就逃出去了,在凝脂楼左拥右抱,而不是在这个小山谷里当只缩头乌龟。
乌宗珉怎么说也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柔弱的富家女子,对我处处照顾。可是我一直都只是利用他而已。利用他逃跑,利用他当挡箭牌。他在跳瀑布的时候把我护在身下,他背我走一天一夜的路来山谷求医,还有其他点点滴滴,数不过来的小事。
可是我却从未告诉过他我到底是谁,这种刻意的欺骗让我在他面前显得那么无耻。他为我做那么多,我却连最起码的坦诚也做不到。
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不安。
出神间,乌宗珉已经收拾妥当,走到了门口。他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抬脚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屋里。门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贯穿草屋,水气的味道包围在四面八方。
我坐在屋内很专心地听着雨落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轻轻扶上膝盖上包着的两个大草包。还是温热的,暖暖的,很舒服。这种温暖沿着我的指尖往上传,一直暖到心里。
一天过去复一天,一夜过去天又明。掐指算来,来蒲芷谷已经十来天。
还和前几日一样,我洗完碗看见乌宗珉在劈柴。他身上穿着土布衣服,却依然难掩倒三角的身材,宽肩窄腰,一头黑发只用布条随意地系起来,有一两丝滑了出来,贴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乌宗珉。”虽然他抗议过很多次,说连名带姓地叫很生分,但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他。
“干什么,没看我在忙吗?”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来这里有十来日了,外面的追查应该没那么紧了,我想……”
“哦,你身子能行吗?”
“不碍事了。”
“嗯,那就明天一早出发吧。”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啪!他利落地劈开一段柴火。
晚饭的时候,乌宗珉对主人家说了我们打算明天离开。
“哦……本就该走的,还是走的好啊。”他感叹道。
“老头儿哀叹什么呢,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乌宗珉说。其实乌宗珉对这主人家还是有点感情了吧,好歹一张桌子吃饭吃了半个多月。
“好好,你一定要多回来看我啊。”
“老头儿……”
“你做的饭吃久了还是挺好吃的。”
“浑老头!就知道吃!下回回来你别先醉死就行了!”
……
还真是一顿生龙活虎的晚饭啊。
夜色笼罩,我独自来到山坡后的梨树林。
那人果然还在那里。他怀里的酒坛几乎是满的,还没怎么喝。
“先生,”我低低地说,“今天不喝了?”
“喝多了怕明天赶不及送你们出谷。”
“先生救了我二人性命,又多有照顾,大恩不言谢,我若能平安回去,来日定当回报先生。”
他摆摆手,“丫头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当日救你不是图你回报。别的不说,单说你玄主教圣女的身份就值得我救了。”
我不语。
“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他看我不说话,主动问我。
“特来向先生辞行。”我说着,弯了一下身子。
“嘿嘿,真的只是辞行那么简单?你个丫头,心思太多了……罢了罢了,你坐下,我说与你听。”
我脸一红,被拆穿后有点不好意思,倚着他对面的梨树坐了下来。
“关于上一任圣女你知道多少?”
我老老实实地把那天乌宗珉说的简要复述了一遍。
“最后,圣女跳崖而死。”我总结道。
“跳崖而死?嘿嘿,苏沩好本事啊,编个幌子骗了全天下。”
“难道不是跳崖而死?”
“不是,”他摇头说,“苏沩这么说,是因为没有找到圣女的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苏沩对玄主教无法交代,所以就有了个跳崖而死。”
“那圣女是怎么死的?”
“当时,圣女没有死。”
我吃惊不小,“没死?”
“是我救活的。”
“那她……”我惊讶得有点结巴。“她既然没死,那现在在哪里?”
“现在?现在她就葬在你的脚下。”
我太过吃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长长叹了口气,“十八年前,我刚刚学成出山,才在江湖上行走不到两个月。在天山附近迷了路,就在一棵梨树下见到奄奄一息的小梨。”
“小梨就是……”
他点点头,“小梨就是当时玄主教的华焰圣女。”
“我当时不知道小梨是圣女,只是看她一个女孩子在荒山野岭,就救了她。”
“我带着昏迷的她到了一个小村庄,借了间村民的房子给她养病。她醒了后才告诉我,她是玄主教的圣女。可那时,已经有传闻出来,玄主教的圣女跳崖而亡。”
“我问小梨要不要送她回天山,她却哭着求我别告诉别人她还活着。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摇头不说……我就没再勉强她,陪着她住在那个小村庄。一开始小梨总是发呆和流泪,后来日子长了也慢慢有了笑容,这一住就是大半年……”
那人的目光那么悠长,整个人都沉溺在那半年的回忆中,想必那是他最珍惜的回忆。
很久,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说:“原本我以为,我们就这么住一辈子也不错。可是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找来了,说接她回家……”
“那年轻人是苏沩?”
“不是,那个年轻人就是外界盛传的圣女的情郎。”
我吸了口气。
“我叫小梨不要走,她不听。我求也求了,骂也骂了,可她还是跟那个年轻人走了。我一气之下也离开了,继续在四方游荡。”
“先生,”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出声打断他,“你说那个年轻人找到了她,那玄主教怎么可能找不到她?”
“因为苏沩真的相信她已经死了。”
“不是说没找到尸体吗?”
他苦笑,“当年销金一族听到风声出动追捕圣女是真的,但是销金一族根本就没有遇上圣女——圣女在去约定地点的路上,难产了。”
我瞪大了眼睛。
“是我帮她接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