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去天颜殿?去和你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吗?”
“你等了十八年,不就在等这一天吗?”他不无讽刺地说。
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是我和易扬战争的开始。
我轻笑,“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在乎权力,我也不在乎圣女的位置。我和你不一样,并且永远不会和你一样。”
他用审度的目光看着我,“我现在可实在不敢小看你。”
“即使我不去天颜殿也对我不放心?天师未免把我的本领想得太大了。”
“难道你这是打算妥协了?”
“我不会妥协的。”
易扬挑眉。
“我说过,我不会挥牌出兵。”我坚定地看着他。
易扬不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慢慢走开了。
眼看着易扬步履缓慢地走出门廊,一直躲在一旁不敢吭声的汀兰这才小心翼翼地过来扶我,“主子……你又和天师吵架了吗……”
我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她马上停了下来。
“继续说啊。”我说。
“天师最近心情好像很不好,昨晚还听到他吹箫……天山的人都知道,只有天师心烦到顶的时候才会吹箫。”
我心下一抖,“你怎么知道吹箫的是天师?”
“这大半夜的……”
我马上明了,半夜扰人清梦的除了易扬也没人有这个胆子了。
“为什么你总帮天师说好话?”我斜睨着汀兰。
汀兰低头,双手揉搓着身上的襦裙却不言语。
我暗暗叹了口气。汀兰,我贴身的小丫头,和我在天山上朝夕相处的小可爱,用那么单纯清澈的感情灌溉一个永远不会把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的人。可是,汀兰又是否知道在玉润清泽的外表下,易扬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又有谁知道呢?
三天后,就是受封的日子。这些天天山上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好不热闹。
已经有很多小门派的掌门陆陆续续地到来,都被易扬安排在半山腰的四海阁。教中上下都忙做一团,唯一清闲的,反倒是我这个圣女了。
下午,天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我身上也开始隐隐作痛。
果然,风停的时候,雨水落了下来。
我瘫在卧房的软榻上,看窗外缠缠绵绵的雨色。好像曾有这样一个人,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帮我固定药包。他的表情那么专注,好像手心里正捧着无上的珍宝。他束起来的头发有一缕滑落,手心因为常年握剑,微微有层薄茧。
天颜殿内富丽堂皇,我却在想念简陋粗糙的蒲芷谷。想念三足草的味道,想念那里清清爽爽的生活。想着想着,却突然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来了。只记得那双眼,连天上的星辰都被比了下去……
“天师!”汀兰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向门口看去,门扇半开,挡住了我的视线。
不一会儿,汀兰走了进来,“主子,医师吩咐雨天要敷的草药我给您热好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把药放在我手边。 “天师来过?”我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不进来?”
“我刚才看见天师就站在门口,却不进来,看我来了就把这个给我了,吩咐我给圣女点上。”汀兰亮了亮手中的小瓷瓶。
我没有说话,汀兰径自去搬了那台青色琉璃镂雕的熏台来,放在我旁边的矮几上,然后便退了下去。
一股熟悉的青草的味道腾空而起。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古色古香的熏台。
那个时候,易扬也是用一瓶小小的百草香,让我卸下心防。可是,他却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都没有真心。
越看越是心烦意乱,心里升起一簇无名的怒火,我狠狠掀翻了那个熏台,地上传来琉璃破碎的声音。
此后,易扬借口教务繁忙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受封的前一天晚上。
夜幕初降,庭院的树木花草上似乎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易扬白色的身影在庭院中濯然而立。
我倚在门上,表情冰冷。两人隔着半个庭院分别静立。月影婆娑,庭院里光影交错,连夜风也知道回避。只有静谧,浓得化不开的静谧,像空气一样充斥天地。
“朱颜。”这两个字像掉落在玉盘上的珍珠,清清脆脆地回荡在月光下。
“什么?”
“朱颜,你的纪年。”
我嘴角浮起一丝冷漠的笑意,“你不会只是来告诉我我的纪年吧?天师是不是想来提醒我,我当上圣女后还有哪些义务?”
易扬不语,良久,才开口道:“圣女早点歇息,明日就是受封大礼。”他轻轻弯了下身子,转身向外走去。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那莲白色的人影越走越远,最后终于隐没在门廊外。
《天历·年纪》——“朱颜一年,六月十日,圣女受封,掌圣明牌。”
回到住所,我只觉得脚都在打颤,这一天的折腾可真够人受的。一大早先是沐浴洗礼,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和数不清的过场,还要接受教众的参拜,最后才是掌牌仪式。
一切都结束后,我真正成了圣明牌的主人。
第二天,易扬果然来了。
“我说过,我不会挥牌。”我看着易扬的眼睛,看着那片清澈的鸽子灰。
“就因为水匕銎?”
“他只是一面镜子,照出死亡有多可怕,天师你的野心有多大!”我回答。
“因为畏惧死亡而不肯出兵?就在你我说话的当下,不计其数的人正因为病痛或灾祸而死亡,圣女是不是要为所有死亡的人拜天祭神?”易扬这次没有沉默,而变得咄咄逼人。
“至少他们不是因为战争而死,不是因为我发动的战争而死!十万圣明军,全部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我不会挥牌,让那些年轻士兵的鲜血洒满江山,让玄主教境内密布丧亲之痛的乌云!”我针锋相对,毫不客气。
易扬提高了声音,“圣明军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从进军那天起就已下定决心,把性命奉给玄主教。他们的父母兄弟在送至亲进军的时候都是满怀希望的,希望自己的亲人可以扬名立万,闯出一番功绩来!五年时间,圣明军人数翻了一倍,为什么?他们在等你这次挥牌,这是他们的机会!是圣明军沉睡十八年后的觉醒!”
我依然毫不让步,“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十万条活生生的生灵推进修罗场吗?”
易扬冷笑,“那你就按住你的圣明牌,看年轻战士们失望的眼神,看他们的激情,他们的青春就此消磨在你的保护之下。等他们年华老去,他们会发现,他们善良的圣女给了他们一个怎样极乐的地狱!”
我只觉得一阵窒息。
“难道我就该挥动圣明牌,用圣明军的尸体铺向你通往野心的道路?”我有些艰难地说,“然后我还依然稳稳坐在天山最高的位置上,用染满鲜血的双手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你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能当好玄主教的圣女。”易扬转开眼去,声音冷淡。
“我哪里是什么圣女!我不过是你手上的人偶,你何不干脆找个理由废了我,甚至杀了我,然后再立一个听话的人偶?”
“你!”易扬眼里涌出狂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平息眼里的风暴,又变回那个让人猜不透、看不穿的易扬,“你以为你不挥牌就可以避免战争了吗?”
我紧盯着他。
易扬与我对视,慢慢浮上一抹说不清的笑容,“才来的线报,邺永华已经到了山下光道城,明日会正式来拜见你。同行的人中发现了竣邺山庄的少庄主和总管家。”
我心思急转,“你想说什么?”
“朱颜,你这么聪明,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我说。我是真的不明白,只觉得疑团越来越大。
“邺永华亲自来天山,已经是极冒险的事情,怎么还会把少庄主和总管家也带出来?他让竣邺山庄远在千里外那十五万人怎么办?无人指挥,任人宰杀吗?”
“你是说他们在诱敌?想灭了暗门吗?”
“不,”易扬笑容叵测,“他们敢这么‘竭诚示好’,是因为他们早就和暗门结盟。所以我们一定要先出兵,不然圣明军死伤会更加惨重。”
我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说完呢?我不信你会坐以待毙。你和暗门之间有什么协议?”
易扬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慢慢说:“此次灭竣邺山庄,暗门会袖手旁观。”
我冷笑,“天师用了什么好处,收买暗门背叛盟军?”
“竣邺山庄的领地暗门可以兵不血刃地拿走一半。此外,玄主教把宝瓶口和静水镇让出来。”
“天师真舍得下血本啊。”我语气中满是讽刺,“连天险宝瓶口都让了出去。可不知道暗门会不会反咬你一口。要知道,玄主教比竣邺山庄和暗门都强大,他们两家先联手灭了玄主教再去瓜分天下才是正道。这也是他们最初能够结成联盟的原因,不是吗?”
“暗门不会失信于我。”易扬说得笃定。
“为什么?暗门的信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因为离蒿现在正囚在天测殿。”
我震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算子离蒿,易扬说过,他是暗门四大总司中唯一一个公开露过面的,相当于半个门主!
“离蒿为了取信于玄主教,亲自来天山为质。”
我念头急转,“那暗门劫持我又是怎么一回事?”
易扬侧了侧头,“暗门另一个总司以为离蒿被我擒获,想劫持你来交换离蒿。不过离蒿已经写了书信回去交代过了,不然你在静水镇滞留那么久,怎么会一个追兵也没有?”
我垂下眼,暗暗在心里把整个脉络梳理清楚。竣邺山庄和暗门暗中结盟,然后竣邺山庄庄主借圣女受封之机来天山拜访,还故意把庄中核心人物都带来,卖了个破绽给玄主教,诱玄主教进军竣邺山庄,再和暗门前后夹击,灭了圣明军。然而暗门临阵倒戈,也可能是,易扬和暗门的契约在先,反正暗门现在以离蒿为人质,作壁上观,玄主教可以放心大胆地出兵竣邺山庄,直捣黄龙。
“朱颜,你看清楚了吗?”易扬步步紧逼,“如今的局势,为了我的野心也好,为了玄主教也好,或是为了你的妇人之仁也好,你都必须挥牌!”
我突然觉得疲惫,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或是在沙漠里狂奔了三天三夜。没错,我没得选择。
我惨笑,“好,好,天师谋天算地,心计天下无双……出兵……我挥牌……”
易扬不再说话,他看着我,那一刹那我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我看见他眼里翻滚着歉疚,自责和怜惜。
一个转瞬,他的眼里又只剩下单纯的鸽子灰。
我终于跨入了这对我来说近乎陌生的天颜殿。
坐在天颜殿最高的地方,我的视线越过膜拜的众人,穿过天颜殿的大门,全然放逐在远处的天空。
我以为我足够聪明,我以为我足够坚定,但在易扬面前,我根本不是对手。就像下一盘棋,别人多算一步,我可以多算十步,而易扬,已经在心里把整盘棋都算完了。
此次东征最终定下年殇领军。不让当菲琳雪出征主要是因为邺永华的到来,握兵护法不在山上未免太过明显。
当天晚上,十万圣明军悄然拔营。
一个月后,他们就会抵达竣邺山庄,也许不出两个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竣邺山庄。
正午,我一脸麻木地站在半山腰的礼贤阁门口,等待着竣邺山庄的来客。
易扬站在我的身边,还是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一行人沿着蜿蜒的道路徐徐走近。易扬说这次邺永华虽然只带了两百人,但都是高手。应该是早就盘算好了,战事一起,就仗着武力强行突围下山。只是,碰上易扬,什么算盘都是落空……
渐渐近了,在前方领路的近天侍者整齐地向两边退去,露出身后的一行人。
居中的是一个面容刚毅,一身正气的中年人。那人微微鞠躬,朗声道:“竣邺山庄邺永华带弟子门人前来贺喜,恭贺玄主教圣女受封!”
自近天侍者退去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完全呆住了。
易扬看我不语,连忙救场,“邺庄主亲自前来,敝教蓬荜生辉。我代圣女及全教上下感谢庄主厚爱。”
我还是呆住的姿态,死死盯着那群人里一个宝蓝色的身影。邺永华注意到我的目光,循着我的视线看去,原来是他右手边一个俊朗的青年。
邺永华轻轻一笑,挥手让那人站了出来,爽朗地介绍道:“这是劣徒飞白。”
只见乌宗珉微微一笑,一整衣冠,一派潇洒。他抱拳,用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说:“在下竣邺山庄邺飞白,见过朱颜圣女。”
一刹那,天旋地转……
邺飞白,竣邺山庄少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