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从没看见过当菲琳雪的兵器。就在今天，我看见了。
那是把斩马刀，刀柄有我手臂粗，刀刃厚而坚实，在日光下闪烁着独特的金属光芒。当菲琳雪一身银白的盔甲，那斩马刀少说也有百来斤重，却被她单手提着。
校场上响起一片惊呼声，声音里同时也充满了敬佩和期待。
水匕銎感觉到后方的异动，猛然起身回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背脊。
我盯着前方冷声说：“你故意的。”
莲白色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似没有听到我的诘责。
当菲琳雪的神力绝对不是凭空捏造，她挥动斩马刀，就像那把刀是塑料做的一样，毫不费力。接连三天的比试，再加上刚才所受的重伤，水匕銎早已是强弩之末。何况当菲琳雪并不是只有力气而已。
斩马刀既长且重，意在一刀斩马，是单纯的力量型兵器。可是在当菲琳雪手中，却犹如游龙惊凤，猛蛟出水，鹰击长空。刀的重量，再加上不可思议的速度，使得这把刀被挥舞起来时惯性奇大，刀势难收。可是当菲琳雪并不收力，她手腕一转，斩马刀便回转过来，当菲琳雪一弯身子，斩马刀在她背上回旋了一圈，又回到当菲手中。这个原理可以参照日常的转笔，不同的是，当菲琳雪转的是过百斤的斩马刀。只见那斩马刀不住地回旋，绕着当菲琳雪的背、腰，甚至是腿。当菲琳雪还在不断加力道上去，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回旋的巨刀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一刀一刀全部斩向水匕銎。
水匕銎的鬼头刀是一般长度的兵器，在当菲琳雪霸道的刀风下，完全不能近她的身。地上的黄沙在刀光剑影中四处奔散，黄色的空间里，那个血迹斑斑的人影越发狼狈。
当菲琳雪刀速越来越快，在她又一次向水匕銎斩去时，水匕銎向后急退，却终于没能避开。鲜血四溅，沙包一分为二，而水匕銎的胸口也被划出一条骇人的裂口。
胜负已分。校场上一片沸腾。
水匕銎拖着流血的身体一步一步向我的方向走来。对于玄主教最威严的赏罚堂主人来说，众目睽睽下的惨败会是多大的打击？那些对胜利者的欢呼和赞美在此时的水匕銎听来又是怎样一番滋味？他慢慢走了过来，无视身上汩汩的血流，一步一步，周围震天的声音好像全入不了此刻步履坚定的来人的耳朵。
他流着汗水和鲜血的脸上沾满了黄沙，那些从他胸口喷薄而出的血液像与他无关一样。
他仰脸看着那个莲白色的人影，神情依旧高高在上。
“你赢了。”他用轻蔑的语气说。
变故突如其来，我没看到水匕銎是怎么跃起的，等我看清的时候，他的鬼头刀已经对准了我。我大惊，想往后退，可身体的反应哪里跟得上思维？
刀尖逼近，然后在离我鼻尖不到一掌的地方，停了下来。
下一秒，我听到血肉被贯穿的声音。定睛一看，一旁的年殇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长剑，剑柄没入水匕銎的左胸。与此同时，水匕銎松开了握刀的手，或者，他在长剑即将刺入自己身体的时候就松开了。
鬼头刀和他跌落的声音同时响起。
“水护法！”年殇大惊，扑过去扶起那个倒地的人。
水匕銎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目光涣散无焦距，却突然笑了，“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话只说了一半，他的一口血就涌了上来。
“水护法！”年殇悲鸣。他怀中的水匕銎却再没回应，只是慢慢闭上了眼。
《天历·年纪》——“空年十八年六月初三，司罚护法水匕銎卒于校场，时年三十九。”
回天颜殿的马车上，我冷冷地看着对面的易扬。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早就被我凌迟了。
易扬没有看我，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马车先到天颜殿，易扬向我行礼，送我下车。我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易扬低垂着眉眼，不声不响。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汀兰出声唤我，我才转个身走掉。
“什么！不许祭拜？”我手里的茶碗险些没有拿稳，震惊地看着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汀兰。
汀兰点点头。
我冷笑，“谁下的命令？”
“天师。”果然是这个答案。
“当真是任何人都不得前去祭拜？我便去了又如何？”
“主子……”汀兰一脸为难，张口欲辩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急得脸都红了。
我看着汀兰，突然明白，即使是汀兰，我唯一的贴身侍女，是生是死，也不过是易扬一句话。圣明牌空置十八年，天师早已大权在握。五旗是天师的，圣明军是天师的，如今，赏罚堂也成了天师的！圣女就算受封，也不过是个替天师挥牌的傀儡。就像和我同回天山的检杨，那个静水镇的黄衣管事，我对易扬说我允诺过要提他做灵旗副旗主，易扬倒是恭恭敬敬地顺了我的意思，一转身又把这个刚上任的副旗主发回了静水镇。圣女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天师怎么会让他留在天山？防微杜渐，这么浅显的道理易扬自然清楚。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莫说一开始我就不想在这其中搅浑水，就算我真有野心，易扬又怎么会给我机会？不管我想不想当个米虫，我都无从选择。
易扬啊易扬……
我冲汀兰摆摆手，“罢了，你把水护法下葬之处指给我，我自己去，易扬不会怪你的。”
汀兰苦着个脸，“主子……”
“这么多年玄主教赏罚分明，教众守规自律，水护法功不可没。”我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也该去给他上炷香。”
汀兰见我态度坚决，忖度片刻，小声对我说：“主子，那我帮您备轿……”
我摇摇头，“我走着去。那些近天侍者就免了，反正也会有暗卫跟着。”
水匕銎的尸身就葬在赏罚堂高墙外的潇湘竹林中。
我穿过一根又一根翠竹，却意外地看见一抹白色的人影静静矗立在竹林深处。
我没有再往前走，悄然立在原地。
茂林修竹，白衣袂袂。我不知道易扬为什么下令不准其他人来后自己还会出现在这里。
偶尔有风吹过，潇湘竹林低低吟唱，白色的人影衣角翻飞。隔着层层叠叠的翠叶秀枝，
我静静看着前方的易扬。这是我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人，曾几何时我也依靠过他，信任过他，而如今，一片竹林足以抵得上一片汪洋大海。
我吸了口气，想转身回去，可是迈步的响声却惊动了林中的易扬。他转过身向我行礼，“圣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走去，在离易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个人影沉默地对峙。
我想起那晚屋顶上璀璨的烟花，还有他看我的样子，眼神深处好似有波涛涌动。
他问我：“喜欢吗？”
然后我们拥抱彼此，把对方当作寒冷冬夜最温暖的火源……
“这可是如了你的心愿！” 我冰冷的语调像一把利刃，破开异世界的大门。骷髅鬼怪呼啸而出，曾经的虚情假意吹弹即破，只剩下满心戒备的两个人。
易扬睫毛微颤，“水匕銎行刺圣女，逆天违道，千诛亦不为过。”
我冷冷地看着他，“这话你可以说给别人听，就是不能说给我听。水匕銎是我的大护法，却被你一句锁枷关押就打入大牢。他对虎头帮赏罚不公确有其事，可是又哪里犯得上三日后问斩？如此判决定有人不服，所以你早就算好了，礼护法会来找我，我会为水护法求情！”
易扬像在努力克制什么，声音喑哑，“圣女明知如此还不是来了。你不也是盘算好了，你亲自开口求情，我一定会答应？”
我声音越发冰冷，“是啊，可你不是总有办法吗？让当菲琳雪最后上场，这天下还有谁能活下来！”
易扬偏开头，“当菲琳雪不是我派上场的。”
我挑眉。
“当菲琳雪是自己上场的。我本意不是要他死的。”
“因为你只要权力就够了。”
易扬的神色有一瞬受伤，随即僵硬地回了我一句：“是！”
我冷笑，“你的确是高高在上的大天师，天下人的性命在你眼中也不过蝼蚁。一个小小的水匕銎，死不足惜。你心中除了野心，还有什么！”
易扬平静的外表终于被我生生撕开一个口子。他看着我，眼中深切的哀伤几欲喷薄而出。他就像个浑身是血的洋娃娃，在我毫不留情的言语刀剑下挣扎。我却开始觉得气馁。我到底想干什么？想报复？想惩罚？在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我面前后，再来用精神上的谴责折磨另一个人？易扬在这竹林中，在水匕銎安息之地，肯定不是在欢庆胜利。我从来看不穿易扬的心思，他是否已经在为水匕銎的死自我折磨？而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扯开他遮掩的外表，把他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日光之下。然后呢？然后我就可以像个胜利者一样欣赏他的伤口，品尝他的痛苦了吗？
“你又何尝不是个野心家。”易扬冷冰冰的声音传进耳中。
我一个激灵，愕然抬头。易扬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正冰冷地看着我。
“天验前还是纯洁无害的模样，甚至装出倾心于我的样子来。我还真中了你的下怀，力挺你过了两次天验。眼下你受封在即，立刻就露出本性来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我是为了权力费尽心机，你又何尝不是为了圣女的位置不择手段？”易扬斜睨着我，我则毫不示弱地回视他的目光，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
我和易扬的对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又是在争什么？在维护什么？我能为自己辩解吗？说我已不是我，只是来自天外的一个“意识”？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空洞起来。生命于我，不过是场冗长的戏码，这里上演的一切与我又有何关联？我来自另一个空间维度，却沉溺在这么多爱恨情仇里……
天边的太阳就要隐去身影，已经有按捺不住的星辰在天幕的一边跳动。清风烟萝，云灭涛生，偌大的天山沉寂不语。
“圣女。”易扬轻轻说，他已经收起了方才的失态，重新变得彬彬有礼，“易扬唐突……”
我一刹那有点立足不稳，定了定心神，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微微摇着头。
“还有四天受封，我就算万死也会保圣女周全。待圣明军剿灭竣邺山庄后……易扬自当血祭天台。”易扬垂着眼睑，声音苦涩。
我猛然盯住他，“我最不愿意看见有人死亡，无论是贫困丑陋的乞丐，还是你这个玄主教的大天师！水匕銎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多少圣明军陪葬？”
易扬抬起眼来看着我，一片清澈的鸽子灰，不染片尘。
我一字一顿，坚定地说：“我是不会挥牌的。”
说完，我毅然转身，提步离去。
回到天颜殿时，已是繁星满天。
我根本无法入睡。
与其说我是在为水匕銎鸣不平，不如说我是在恐惧。恐惧这个冰冷无情的易扬，恐惧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假。有朝一日，若我也不幸成为他的绊脚石，他会不会也像对待水匕銎一样，一脚把我踢开？
远方传来切切的箫声，如泣如诉。像秋过花凋，像夜狼独嚎，像梦醒时分的泪流满面，像物是人非的茫然若失。
星空缥缈，宇宙浩瀚。苍苍莽莽，八面洪荒。
天上又有哪颗星星是属于我的？
第二日，我起来不久汀兰就过来通传：“天师在外等您。”
顺着门廊走出去，那顶红色的纱轿旁果然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圣女。”易扬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向我行礼。
我在轿子前站定，“可是去天颜殿？”
“是。”
“撤下去吧，我不去。”
易扬立起身子，却垂着眼不看我，“可是关于新立司罚护法的事情……”
我打断他，“我自然知道现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就按天师的提议先行空置吧，待受封大礼后再做定夺。”
易扬没有说过这个提议。不过，他马上就会在天颜殿上说了。
我说完转身往回走，刚转过门廊就听见易扬在身后叫我，“圣女！”
我停下脚步，看易扬撑着手杖，慢慢走近。
“天师再不去的话，天颜殿上的人会久等的。”我说。
他停在两步远的地方看着我，“为什么不去天颜殿？”
“天颜殿自然有天师主持大局。”
易扬眯了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坚持去天颜殿，还特意来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