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柯和小水回到虞县城中,寻了赤雪,一同上路继续往阳武县行去。这一路上未免经过些崎岖山岭,寂寞孤村,也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二人一马在路上行了约莫三日,便来到了阳武县城。
二人到县城之中打尖一番之后,便又启程径往博浪山而去。到得昔年那个农家小院时已是日头偏西,秦柯立马小院之外,看着小院之中的残桓断壁,处处焦黑,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秦柯心意萧索,带着小水来到了院中小屋之后,停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之前,哽咽一声,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小水心思聪慧,知道此处定是秦柯父母的坟茔,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只听秦柯跪在坟前泣声道:“爹,娘,狗儿回来看你们二老了,小离已经长大了,现在她很好,你们在此可寂寞吗?……”
良久后秦柯才站起身来,和小水一起将坟头上的杂草除去,又重新给坟茔添了新土。之后二人又在旁边挖了一座新坟,将旨提名的骨灰葬了进去。忙完这一切后,秦柯说道:“旨叔叔生前所做乃是震动天地之事,爹娘也均是义薄云天之人,不能让他们的英魂就此堙没在山野之中,我为他们立个碑吧。”
小水听后也是欣然赞同,最后二人去山中找来两块大石放在小院中央。秦柯横抱剑筝,将真气灌注筝弦,一指弹出,叮咚一声筝弦所发气刃便将一块大石的一面削得平滑如镜。秦柯如法炮制,叮叮咚咚一通筝音响过,两块长条形的石碑便制作完成。
小水见石碑制成,遂同秦柯一道将两块石碑在两座坟前各立了一块。随后问秦柯道:“柯哥哥,这碑上之字却怎生写才好?”
秦柯道:“你且看我写来。”言罢秦柯真气灌注食指之上,在葬有旨提名骨灰的坟前石碑上方横写了“壮士冢”三字,接着又在三字下方写了“旨提名之墓”五字;随后秦柯又走到自己父母坟前,运指在石碑上横写了“义士冢”三字,又在下方写了“秦鸿志夫妇之墓”七字。
做妥此事后,秦柯在包袱之中拿出从阳武县城买来的鲜果食品一一供奉在了两座坟前,又拿出一罐好酒洒下,然后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同小水回到了小院之中。
二人坐在八年前秦柯所躺的那块石桌之上,相偎着默默无语。
秦柯开口问小水道:“水儿,你此时在想些什么?”
小水闻言仰头看着秦柯的脸颊幽幽道:“来到此处,我突然好想念我的爹娘,只是我娘在我刚出生不久就离开人世了,只留下我和爹爹相依为命。”
秦柯听见小水说起伤心事,心中爱怜,搂着小水的手臂不觉间紧了紧。
小水接着道:“柯哥哥,咱们一起去看望我爹爹好不好?”
秦柯想到小水离家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虽然是因气恼出走,但毕竟父女同心,想来此时定是极为想念她爹爹的。遂开口答应道:“好啊,那咱们明天一早就北上,去看望伯父。”小水听罢自是不胜欢喜。
第二日秦柯和小水从阳武县出发,一路向北,经内河内郡进入到邯郸郡境内。之后二人雇了一艘小船,沿着漳水逆流北上,旬日后便到达了巨鹿郡境内。
这一日秦柯站在船舷之上,遥望着漳河两岸风景,思绪万千。小水从船舱之中走出,见状问秦柯道:“柯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秦柯闻言转身,拉过小水指着前方一片连绵的丘陵道:“当年我和师父曾经去过哪里。”
小水闻言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秦柯道:“那里因土质沙化,到处堆积成丘,故名沙丘。沙丘之上建有赵国的一处行宫,名叫沙丘行宫。当年推行胡服骑射而使赵国雄踞列国的赵武灵王,便是饿死在那沙丘宫中。”
小水惊奇道:“听你说这赵武灵王也是一代明君,怎么会饿死在自己的行宫?”
秦柯道:“当年师父说起赵武灵王年轻时也是赞叹有加。只是暮年之时,赵武灵王宠爱一个名叫吴娃的女子,因此废了太子章,改立吴娃之子为太子。这个吴娃之子名叫赵何,他继承皇位后赵章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后来退位的赵武灵王带着赵何和赵章来沙丘宫游玩,赵章便借机发难,围攻赵何所住行宫,但是却被赵何一方杀退。赵章见夺位无望,跑到沙丘行宫寻求赵武灵王庇护,赵武灵王心软便收留了他,可是后来还是被赵何一方从宫中找出来杀掉了。赵何杀掉赵章之后,怀恨自己的父亲赵武灵王,便将他围困在了沙丘行宫之内,不给吃喝。如此三月之后,硬是活活饿死了曾经功勋卓越的赵武灵王。”
小水听罢后感叹道:“唉,君王之悲,莫过于此吧?”
秦柯道:“正是,当时师父来到此地,察山观水后便将此地的风水总结为四个字。”
小水好奇道:“哪四个字?”
秦柯道:“困龙之地。”
小水闻言兴奋道:“咱们既然路过此处,便去看一看那困龙之地到底是怎生模样?”
秦柯点头同意道:“好吧,晚上我带你去看一看。”
小水正欲点头同意,突然却听船夫开口道:“这沙丘宫往日自可前去游览,但是现下却去不得。”
秦柯闻言好奇道:“这却是为何?”
船夫道:“二位有所不知,前几日沙丘宫突然来了一队人马,气势浩荡,听人说好像是始皇的仪仗队。”
秦柯道:“始皇的仪仗队?难道始皇如今住在沙丘宫中?”
船夫道:“如今沙丘宫被秦国甲士围得水泄不通,看那阵势,多半是了。”
小水闻言道:“管他始皇不始皇的,凭什么他去了,我们就去不得?”
船夫道:“他是皇帝,你我都是庶民百姓,怎能相比啊?”
小水道:“我才不管皇帝庶民呢,我想去就去,管他那许多。”随即又看着秦柯道:“柯哥哥,你说是吧?”
秦柯不忍扫了小水兴致,遂点头道:“既然你这么想去,我就陪你去好了。”
船夫闻言摇摇头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皇帝的行宫也赶去闯,当真是不要命了。”言罢便不再说话,只是摇船前行。
秦柯和小水也不理船夫,自行商议停当后,便在前方渡口弃船登岸。到渡口集市之中吃了晚饭,等到天黑后径往沙丘宫方向行去。
等到二人将近沙丘宫时,果然发现如今的沙丘宫和往日大不相同。先前秦柯和师父一起来时人迹寥落,而如今却被秦国甲士围得如铁桶一般,周围明哨暗卡遍布。二人无奈只好来到沙丘宫远处一座较高的沙丘之上,等待子夜时分,夜深人静时再行潜入。
小水双手枕头,双腿蜷起,平躺在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天上的星星都是什么东西?”
秦柯闻言道:“每一颗天星都代表着一个凡人,正所谓‘生民穷穷,各载一星,有大有小,各主人形,延促衰盛,贫富死生。’”
小水听罢幽幽道:“不知道我娘是天上的哪颗星星?”
秦柯闻言知道小水又想起了她的娘亲,正欲开口安慰却听小水突然指着夜空中道:“柯哥哥,你看那是不是北斗七星啊?”
秦柯闻言顺着小水手指方向看去,但见七颗星辰隐约依照北斗之形排列,虽然酷似,但却不然。秦柯纠正道:“那一片星辰组成的是紫薇垣,你刚才所指的七颗星分别是勾陈一、勾陈二、勾陈三、勾陈四、帝星、太子和勾陈增九。你看那七颗星中最亮的那一颗就是帝星。”说道这里时,秦柯却突然“咦”了一声。
小水不解道:“柯哥哥,怎么了?”
秦柯道:“你看那颗帝星,刚才还明亮闪烁,此时却是渐渐暗淡。”就在秦柯说话之间,那颗帝星突然闪了几闪竟然消失不见了。
秦柯见状大惊道:“难道始皇薨了?”
不等小水答话,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地波涛汹涌之声,却是西北方向的大陆泽一改往日的宁静,大水猛然狂暴翻腾起来。
之前原本明亮的夜空瞬间也被四处急速飘来的乌云掩盖,乌云越积越厚,继而道道紫色的闪电便从云间劈落大地,发出阵阵的轰鸣之声。
一股诡异的大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横扫肆虐,登时将整个沙丘吹得草飞沙扬,天地变色。
秦柯和小水连忙躲到沙丘后面避风之处,饶是如此也被吹得是灰头土脸。
天地变色之象大约持续了一刻钟后,便渐渐弱了下来,直到乌云散去,夜空中又露出漫天明亮的星辰来,只是再也找不见那颗紫薇帝星。
秦柯对小水道:“看刚才那突然而至的天地异象,我估计八成是那沙丘宫中有了什么巨变。”
小水道:“现在风也停了,咱们潜进去探一探不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柯点头答应后二人便化作了两团黑影,悄悄地朝沙丘宫中掩去。
那阵诡异的大风刮过之后,沙丘宫方才的守卫也有了小小的紊乱之象。除了重要岗位,一部分甲士忙着捡拾被大风吹得遍地都是的印有“秦”字的黑色旗子,其余人都忙着重新整理被大风吹得凌乱不堪的营地。这倒使秦柯和小水两个不速之客有了可乘之机,一番曲折之后,二人终于潜进了沙丘宫中。
刚刚被大风摧残过的沙丘宫在夜幕的笼罩下,散发着阵阵地萧索阴森之意。小水心中微微害怕紧紧跟着秦柯悄无声息地在宫中潜行。
二人潜到沙丘宫正殿时,看见正殿此时竟然灯火通明,但是门口异常地戒备森严。秦柯不敢大意,通过拉着小水的手将一股真气注入小水体内,这才又鬼影一般绕过正殿前门,来到了殿后的一扇窗户之旁,随即带着小水往上一跃便藏身在了窗子上方屋檐之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此时窗户紧闭,秦柯和小水只能靠听力查探房内情形。一番查探之下,秦柯发现如此戒备森严的正殿之内竟然只有一个人的气息。正当秦柯心中惊奇时,突然心中一悸,随即发现殿内还有一人,只是此人气息极难觉察,若非秦柯修习了《备气三元经》,断然不会发现此人。待觉察到那人气息时,秦柯心中就是一突,那人气息非常熟悉,正是大秦朝中车府令赵高。
此时只听赵高道:“方才赵高提议,丞相考虑的如何了?”
接着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此事太过重大,容我再想想。”
“请丞相当机立断,迟则殿外众人必然疑心。”赵高催促道。
秦柯听见赵高话语,明白赵高催促之人正是大秦朝丞相李斯。
“大皇子扶苏虽然往日与我政见不谋,但是为人忠厚,又有大才具,正是目下秦朝君主的不二人选。如今始皇尸骨未寒,我们却私自篡改诏书,未免不忠啊。”李斯犹豫道。
“扶苏纵然为人忠厚,但若给他日后执掌国器,哪有你我立足之地,再说胡亥此子,虽然不肖,但是最听我话,到时咱们二人一力辅佐,未必便不如扶苏。”赵高劝说道。
“只是,只是如此伪造始皇诏书,除掉扶苏,他日若是事情败露,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啊。”李斯仍旧在犹豫。
“丞相,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怎会败露?丞相莫要多虑,请速下决断。”赵高心急如簧。
“赵高勿要多言,容我再想片刻。”李斯仍旧下不了决心。
“丞相大人,若不依赵高之言,小心祸及子孙!”赵高突然冷冷道。
“你……”李斯怒道。
之后殿中一片安静。
良久之后李斯猛然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也罢,这或许就是秦王朝的命运吧。赵高准备纸墨,我来口述,你来仿照皇上笔迹,下诏书给扶苏和蒙恬。”
房内一阵安静后,李斯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李斯话音刚刚落点就听见殿内突然噗通一声响起,接着就听到赵高道:“丞相小心,怎么摔倒了?”
“无妨,照此发诏吧!”李斯艰难地道。
此时房间传来一阵用嘴吹墨之声,紧接着便是哐啷一声用玺之音。秦柯听到此处,只气得七窍生烟,无奈又自知非赵高之敌。遂对着小水使了个眼色,二人身形一动飘下屋檐,就欲离去。不料旁边不远处却传来一声:“什么人?”秦柯暗道不妙,瞥眼见已看到一个身影急速朝窗户扑来,慌忙全力一掌朝窗内的黑影拍去,接着转身拉了小水就飞身上了屋顶,一缕烟朝沙丘宫外逃去。
赵高被秦柯掌力一阻,终究慢了半拍,越窗而出时,唯见秦柯和小水往墙外掠去的身影,赵高见此并不追击,只是运起全身内力伸指一弹,一道粉色的气息后发先至,竟然无声无息地贴在了秦柯转瞬即逝的衣袂之上。此时李斯也从正门出来赶到了这里,知晓方才有人偷听后登时脸如死灰。
赵高开口道:“看此二人身影,正是先前在咸阳宫欲要刺杀始皇却被我打伤之人,如今虽然逃走,但是我已将海棠散种在了那小子身上,谅他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李斯闻言这才稍稍恢复了神智,忙对赵高道:“此人偷听到咱们密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公示天下,要么去北原通知扶苏,而后者可能性最大。为今之计,第一便是立刻将诏书用快马发出,第二就是飞鸽传书派人沿途截杀此二人。”
秦柯和小水离开沙丘宫后,寻到赤雪,片刻不敢停留,双双上马飞奔离去。直到前路被一片大水阻隔,秦柯这才拍了拍赤雪,停了下来,凝神静听片刻,发觉后方并无追兵,这才放下心来。
小水道:“今夜咱们无意中听到的这番密谋当真耸人听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将那李斯与赵高的密谋公诸天下?”
“我们若是将此事公诸天下,只是空口白说,并无半点凭据,再说此时乃是皇家之事,我们人单力薄又能有何作为?”秦柯分析道。
“听到了又不能说出去,难道要放手不管?”小水问道。
“既然给咱们碰到,又岂可坐视不理。扶苏公子性格仁厚,又有大才具,正是执掌国器的不二人选。小皇子胡亥却是外表乖巧,内心痴愚,无半点理国才能。如果他们密谋成功,赐死扶苏,让那胡亥做了秦二世,定然天下大乱,百姓遭殃。为今之计,我觉得皇家之事还是让他们皇家之人处理好了。”秦柯道。
“你说的不还是坐视不理吗?”小水不解道。
“非也,咱们只要兼程赶往九原郡将此密谋告知扶苏公子,至于下来的事情,他们自己看着办了,就不是咱们所能插手的了。”秦柯道。
秦柯父母之死与始皇有脱不开的干系,虽然秦柯最后没有去刺杀始皇,但是心中仍旧存有介意,如今碰见始皇自己家事,本欲不理,然此家事又是国事,这才看在黎民疾苦的份上“尽力而为”。只是小水一介初涉世事的小姑娘,又自小在易水河谷之中长大,根本没有什么家国观念。在此关涉国家天下之事上纯粹是想秦柯所想,为秦柯所为。此时见到秦柯欲北上通知扶苏,也连忙道:“那好,咱们就策马北上,顺便去看看阴山草原的塞外风景。”
“只是如此一来咱们去易水河谷探望你爹爹的事情就得暂时搁下了。”秦柯提醒道。
“没关系,咱们先去看草原,然后再去看我爹爹,反正我在外面也没有玩够呢。”小水毫不在意道。
“那好,我们就先去九原。”秦柯拍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