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虎“代言”说,洪三木的父亲是火车司机,母亲在铁路后勤系统的幼儿园工作。他母亲快要退休了,单位说给她们定性“大集体”,这样,退休金就会少很多。姐妹们串通好了要打官司,到处寻找法律支援。她们放出话,不解决问题,就去省政府静坐。
“这件事我有所耳闻。不光是铁路系统,许多大型国营企业都存在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历史问题,需要政府、司法、工会等诸多方面联动……”
唐成海此时已经是司法系统的一名处级干部兼律师。他向洪三木简要地介绍了“三八定案”的历史渊源和自己的看法。他把自家的客厅当成律师事务所了,以为洪三木是专程前来咨询的。他忽略了一个要点:洪三木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他不知道洪三木的造访是儿子生拉硬扯拽来的,目的是为了把家里的新房——三室一厅显摆给洪三木看。他更没有意识到洪三木与自己的宝贝儿子之间已经滋生了凶险的萌芽,其根源就是常常出现在男人之间的那两个字:
“不服。”
临走之前,洪三木说话了。他说这房子真大呀,客厅真豪华呀,厨房真现代呀。一大堆溢美之词把唐英虎全家人说得喜笑颜开。
洪三木也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般配!”
唐英虎把盛蔷薇领回家的时候,母亲的脸笑成了花,她一面忙着招呼姑娘,一面在心里不停地重复“般配”这两个字。唐成海更是高兴得香烟烫了手指。相形之下,盛蔷薇倒显得从容不迫。好像这是在“女方”的家里。
盛蔷薇是退役的花样游泳运动员,身材高挑,明眸皓齿,皮肤不是特别白,却透着健康的红润。她穿了一身白色纯棉布连衣裙,白底上印着蓝色的兰草,脚踩一双乳黄色凉皮鞋,是有那么点“冰雪”什么、“冷艳”什么的。不过,姑娘皮肤的微红色光泽和眸子的顾盼与流转却含蓄而悠缓,哪怕不笑,抿一下嘴就显出了温柔娴静、落落大方。这是唐成海夫妇二人对盛蔷薇的印象。
盛蔷薇走了之后,唐成海两口子把儿子夹住,你一句我一句。“哪里人呀?”“什么工作呀?”“她父母干什么呀?”“咋认识的呀?”“不是闹着玩的吧?”“那就可以计划结婚的事啦!”最后,唐成海说请姑娘星期天来吃饭,末了又补一句:“天天来吃也好啊。”说完冲妻子献媚地一笑:“对吧?”做饭是妻子的“工作”,当丈夫的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唐英虎仰着下巴,在父母面前如此骄傲,他以前没体验过。
唐英虎跟盛蔷薇并不是什么艳遇之后的一见钟情。有一次在更衣室,一个叫秦向阳的队员坐在凳子上说:“我可是从没见过那样的美女!高傲、冷艳、性感……”唐英虎立马凑过去说:“叫我见见!”
秦向阳翻一下眼皮,说:“你?我看跟我一样——没戏!”
“你……”唐英虎歪一下脑袋,双手交叉握在胸前。
秦向阳仰脸说:“我?我咋?我哪儿比你差?你还想动手?”
“我上大学的时候,那……嗯,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要是把你说的这个什么高傲、冷艳、性感弄到手咋办?”唐英虎撒手张开膀子,好像他的两条长臂下面安装了羽毛,可以飞起来。说这话,嘴里溅出了唾沫星子。
大家笑起来。有人支持唐英虎,说那就让他做五百个折返跑;那就让他拿大顶、折返跑,再用脚后跟投篮;那就让他给唐英虎洗裤衩。另一些不干了,说要是弄不来咋办啊?那就让唐英虎裸奔吧,反正他觉得自己很帅。咱们呢,就设一栅栏,靠近看的一次五毛吧。五毛太少。不少啊,咱积少成多啊,咱多换几个地儿,薄利多销啊!
秦向阳还真就把唐英虎领到盛蔷薇所在的艺术体操培训班的附近,说你自己去吧。唐英虎不去,说要去一块去。秦向阳说:“我就知道你没胆,想想看啊,那样的大美女能剩下等着咱们上吗?听说省委副书记的儿子都没排上队!就咱这傻大黑粗的,送你一句歇后语:癞蛤蟆看天——你猜!”
唐英虎照着秦向阳的肚子就是一拳头。那天在更衣室,唐英虎就想揍他。秦向阳球打得不怎么样,摔跤却是一把好手,当下就给唐英虎使了一招“背麻袋”,只听“嗨”的一声,就把高大的唐英虎摔在地上。唐英虎爬起身还要跟人家练,秦向阳撒腿撤出去老远,说:“不服?那咱回去当着弟兄们的面,当着教练的面,写一份文书,打死不偿命!”
唐英虎想起谁说过秦向阳练过功夫。看来牛皮不是吹的。唐英虎不服,但也只能站在原地,翻翻嘴皮子。他说:“知道你为什么老坐板凳吗?打球不动脑子!”
唐英虎会动脑子吗?唐英虎爱上盛蔷薇了吗?还是为了满足他的本能、他的占有欲?满足他在人前的虚荣心?
唐英虎躲在那个舞蹈培训班的窗子后面,看了几眼盛蔷薇,脑子就转起来了。转得太快了,结果发晕了,就不转了。看见盛蔷薇,唐英虎没觉得她是什么天仙美女,当然也没有神魂颠倒。他晕,是因为他强烈地预感到自己会被拒绝。他的自尊心、虚荣心在臆想中被伤害了。
回去的路上,唐英虎有车不骑,单手推着,他发觉自己对马路、电线杆、玻璃和比玻璃反光率更高的抛光物体、下水道、砖头水泥、广告牌、斑马线、楼房、烟盒、餐馆、商店、塑料袋、红绿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对身在其中、司空见惯的城市忽然有了某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而过去,那些物体、那些场所、那些景观、那些光影等等,一切就像是自己家的延伸,甚至自己家的一部分。本来他跟这一切是囫囵一体的、水乳交融的,现在这一切要把他离析出去。这种感觉的发源地不在他心灵深处那块已经坚硬的地方,而是在这块地方的旁边,紧挨着,那儿最脆弱、最少弹性,是另一个极端的所在,它害怕失败、害怕被拒绝。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在之后的日子里蔓延,它也诱发、带动起唐英虎已有的生命体验。心跳和呼吸变得清晰可闻;关节的扭转和肌肉的牵拉似乎也释放出记忆;篮球在地上的拍击、在空中的滑行、在自己手掌上的触觉,好像都跟过去不一样了;身体腾空、失去平衡、撞击摔打……仿佛都可以编入记分牌的阿拉伯数字,那些数字轻巧地翻身,疾速地变幻,它们看上去那么简单却又无比复杂。他的脑袋被充满了,却还在膨胀。
唐英虎要追求盛蔷薇,这就像谁谁说要去NBA打篮球。笑话。
唐英虎曾经有过不少女朋友,那几乎都是人家自愿投怀送抱。由于他严格执行“不谈婚姻”的原则,那些女生也就得乐且乐、得过且过,然后就各寻其主了。因此,留下了这样的后遗症:当唐英虎想要主动追求一个姑娘,他才发现自己没经验、没技巧,甚至没胆量,像个十几岁的情窦初开的腼腆的童男子。高大帅气的“虎哥”原来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
唐英虎需要帮助,渴望倾诉,最终他选中了洪三木。唐英虎相信,在篮球场上可以不断帮助球队摆脱困境的洪三木,解决这种问题也一定是手到擒来。
“瞎瞎瞎!”洪三木忽然前倾身体,脑袋冲过来,在唐英虎的脸前刹住,说,“单相思,失恋。如此而已嘛!”说完,洪三木又跳开了身体。
唐英虎没料到洪三木的“瞎瞎瞎”,就像对手在球场上无法预料洪三木诡异的传球一样,他本能地眨了眨眼,本能地向后移动脑袋。几次之后,唐英虎似乎搞懂了,洪三木发出“瞎瞎瞎”的声音,就是表示轻蔑。
唐英虎跟洪三木你推我一掌,我推你一掌,说话。唐英虎说,你得帮我。洪三木说,我这样的角色天生就是帮你的,我每场球十几个助攻,一多半都是传给你的。唐英虎说对呀,这回你要给我传一个球让我完成一次“绝杀”,然后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媳妇。洪三木说瞎瞎瞎,我用得着你找吗?又说,看来这回你是王八咬住秤砣了。
类似于唐英虎毕业之后分配到司法局,洪三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父亲所在的铁路局。那时候各企事业单位都愿意接受子弟大学生。单位不同,不在一个球队打球,洪三木也就没找过唐英虎。没事儿。没理由。没兴趣。如果唐英虎不找洪三木,可能两人就只能在什么什么篮球赛上偶遇。
唐英虎推洪三木一掌:“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的诸葛亮妙计呀!”
洪三木推唐英虎一掌:“我把她堵在厕所里你信不?”
洪三木说到做到。
盛蔷薇的舞蹈培训班租用的是体院的老体操房。老体操房的女厕所是一个套间,里间的三个蹲便被木板隔开遮挡,外间有一个洗手的水龙头。洪三木就是在外间挡住盛蔷薇的。
盛蔷薇在镜子里扫一眼高举双手的洪三木,并不吃惊,她捋一下额前的刘海,转回身,说:“你为什么要为别人当马前卒?”
“啊——”洪三木放下举起的双手,搓两下,嬉笑着说:“额滴神啊,神啊你!都看出来啦!”过程中,洪三木始终看着盛蔷薇的眼睛。洪三木觉得盛蔷薇很普通,至少不能用什么冷艳呀、美女呀之类的词去形容。她只是比一般的女子机灵、爽快、健康。但很快,几乎是瞬间,洪三木瞥见盛蔷薇脖颈左侧上的一颗痣,心底就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和的感应。所谓“色迷一点”。
盛蔷薇哼了一声,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门去,招呼几米开外的唐英虎,说:“你手背在后面,拿着花吧?”
唐英虎红着脸走上前,供出了藏在背后的一束玫瑰花。
盛蔷薇通过唐英虎的身边,走回训练场,一边说:“把花插到男厕所。”
唐英虎一愣。洪三木已经贴着他的耳朵说:“追上去献给她!”没想到盛蔷薇杀了个回马枪。她返身回到两个男人身边,用下巴指了一下洪三木,一字一顿地说:“献给他也行,那么辛苦。”说完,转身又走了,留下两个傻大个面面相觑。
“你走吧!”唐英虎推了洪三木一把,说。他受了刺激,之前的预感应验了。他也十二分后悔把洪三木扯进这件事里,因为现在,洪三木手里又多了一个嘲笑他的把柄。不过,这在反方向也激发了唐英虎的“斗志”。他不能认输。
从此,只要盛蔷薇在培训班上课,高大的唐英虎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窗户外面。他看着盛蔷薇的脸和身体,想象着如何与她云雨媾和。他这样想着,直到额头充血,直到身体反应难以控制,他就去一趟厕所。日子久了,次数多了,秦向阳已经在暗地里编排唐英虎的笑话了,盛蔷薇也没有露出半点恻隐之意,也没走出体操房来跟他说一句话或者朝他站的方向笑一下打个招呼。盛蔷薇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再这么下去,唐英虎可能就要撑不住失去控制了。失去控制就可能导致犯罪,犯罪就要被判刑,就要进监狱——唐英虎这辈子进过很多次监狱,绝大多数都是以警官的身份。
盛七拍了一下唐英虎的肩膀。
盛七说我是盛蔷薇的父亲。盛七问唐英虎你这是干吗。唐英虎说我没办法,我必须这样,我爱你女儿盛蔷薇。盛七说你跟她说了吗。唐英虎说没有。盛七说那你是希望我转告她吗。唐英虎说不。盛七说那你这样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吗。唐英虎说我没机会。盛七说那我把她叫出来。唐英虎说谢天谢地谢大叔。
虽然是吞吞吐吐,脸红脖子粗,唐英虎还是当着盛七的面对盛蔷薇说:“我爱你!”这样,没打动盛蔷薇,打动盛七了。
背过唐英虎,盛七问女儿:“你爱唐英虎吗?”
盛蔷薇低下头,说:“哎呀爸呀!”
盛七年轻时是羽毛球运动员,得过省上比赛的银牌,他的拿手绝技是飞身救网前球。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盛蔷薇对母亲说:“爸爸能救球,爸爸能不能救我们?”母亲还没开口,父亲突然从身后抱起女儿和盛蔷薇的弟弟,抢着说:“当然能!不管发生什么危险,爸爸都能救你们!救薇薇就更不在话下。”说着,父亲把盛蔷薇抛向空中,然后稳稳地接住抱在怀里。父亲经常这样突然从后面抱起薇薇,抛向空中再接住,每一次薇薇都会失声叫喊“哎呀爸呀——”。这时,就是他们一家四口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在学校,遇到什么惊恐的危险的事,同学们都喊“哎呀妈呀——”,只有盛蔷薇一个人喊“哎呀爸呀——”。
后来唐英虎捞着机会跟盛蔷薇一家去临潼,陪盛蔷薇的母亲上山去老母庙进香。四个人走在阶梯状的山道上,盛蔷薇脚下趔趄,差点摔倒,身边的唐英虎捞住了她一条胳膊,盛七人在远处,却回身揽住了她的腰身。当时盛蔷薇失声叫喊的也是“哎呀爸呀——”。下山之后,唐英虎不高兴,说:“你为什么不喊‘哎呀哥呀——’?”盛蔷薇说:“这个呀,都那么多年啦!嗯,如果二十年之后你依然对我这么好,估计我就会改过来了。”
盛七追问女儿:“哎呀到底是爱呀还是不爱呀?”
盛蔷薇甩一下马尾辫,说:“不知道。”
盛七说:“那就先交朋友呗。交往交往观察观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唐英虎这么痴情的。”
盛蔷薇在爸爸面前低下头,算是默认。
唐英虎得以跟盛蔷薇出双入对。他成功了。这时,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敬秦向阳。现在,他拥有了主动权,占据了打击秦向阳的制高点。秦向阳摔了唐英虎一大跤,本来心中忐忑,见了唐英虎领来盛蔷薇,甘愿受罚,当众做了六十个俯卧撑,又贴墙倒立三分钟。还不行?折返跑二十趟!还不行?秦向阳急了,就要当着盛蔷薇的面说出事情原委,唐英虎才罢休。
唐英虎当然也要在洪三木面前炫耀一番,他要挣回在洪三木面前丢失的面子。他假惺惺请洪三木吃饭,没料想,洪三木跟盛蔷薇面对面坐着,发生感应,心有灵犀,眉目传情。趁唐英虎上厕所的机会,洪三木直白地跟盛蔷薇说:“那天在厕所,我一看见你后脖子上那颗痣,就被吸引住了。可是现在的形势属于‘朋友妻不可欺’了。唉。”盛蔷薇笑起来,说:“什么七呀八呀!你真逗!你什么逻辑?看见一颗痣就有爱情啦?哈。”洪三木说:“我那是叫情迷一点。”盛蔷薇说:“是色迷一点吧!”两人笑起来。
唐英虎回来问:“你们两个笑什么?”洪三木说:“厕所!那一回咱们在厕所!”唐英虎没笑,他说:“哼哼,还不是你的馊主意!叫我跟着丢人现眼。”洪三木回了一句:“我就知道你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早知道当初我就先下手——人家小盛也没说过非你不嫁。对吧?”
盛蔷薇歪着脖子咧一下嘴。她的头一动,那颗黑痣显露无遗。
唐英虎哼哼哼地,发鼻音笑着。他说:“三木兄弟,知道那句话吧,叫什么来着?癞蛤蟆看天——你猜!”
盛蔷薇的脑袋摆正了,脑后的马尾辫轻轻扬起。
洪三木耸着鼻子,眼睛却没有离开盛蔷薇脖子上的那颗黑痣。
如果唐英虎拉着盛蔷薇去见洪三木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么他犯的第二个错误,就是一高兴、一不留神把盛蔷薇领回家见了父母。
父母那么喜欢盛蔷薇,令唐英虎欣喜自豪,也令他始料不及。父母的态度搅扰、延迟了唐英虎的计划。也许那算不上什么计划,只能算是他体内不断积攒的、由荷尔蒙激发的、多半属于生理反射的“惯性”指向。那个指向就是性。放着盛蔷薇这样成熟的“凌波仙子”而不去肌肤交欢,唐英虎还是唐英虎么?只是,“主动”与“被动”的角色转换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现在唐英虎是“追求”者。如此,当然应该拿出一点绅士风度。父母的态度则为唐英虎的“绅士风度”添加了一些庄重的色彩。父母早早地就拿儿子与盛蔷薇谈婚论嫁,那可不是开玩笑。
唐英虎再把盛蔷薇领回家的时候,父母都尽可能地留给他们自由空间,后来干脆借故买菜什么的就出门去了,两个小时后才回来。这样做,在唐成海那里,多半含有缓释往年积攒的愧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