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化缘的?”
政府全副武装,翻弄着碗盆状的皮革玩意儿,说着把它往地上一丢。
“篮球。”
洪三木闷头弯腰,想摸一下那个篮球,没摸上,胳膊伸出去,耷拉回来,直起腰身,甩眼皮子看着政府,耸一下鼻子咧一下嘴,最后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
年初冬,洪三木被押解到金川监狱,他的包裹里塞着一个瘪篮球。政府把这个瘪篮球取出来,翻看两眼,撇在地上,踢了一脚,那东西不成球形,歪歪扭扭滚向屋角。完全泄了气的篮球可以从一面摁下去,圆球变半球。半球嘛,端在手里可以当饭碗,也可以放在地上盛剩饭喂猫喂狗,当洗脚盆洗脸盆小了一些,往里面填些土栽种花草可能很别致。
查完了行李就是拍照。背靠砖墙目视前方,正面照,侧面照,档案里必须有。一寸黑白光头正面照粘在半块肥皂那么大的胸牌上,编号。狱友后来拿洪三木的照片跟他本人对比,说不像,说照片像周润发,而活人像洪三木。他们特别强调活人“像”洪三木,而“不是”洪三木。那真的洪三木呢,洪三木的魂呢?他们说在大墙外面。洪三木就笑起来,说:“你们说的是一只布谷鸟或者一只斑鸠雀吧,咱们这儿灰喜鹊也多,反正带翅膀。”洪三木一笑,两只眼睛眯起来,两个大鼻孔向上微微撅起,两颗虎牙暴露无遗,如果再涂些泥浆画一半个图腾,就可以叫人想起捧着野果的北京猿人的部落长老。
入监服刑,洪三木不是善茬,不到半年就脱逃了。在自由世界折腾了两年半之后被缉拿归案。又过了一年多,他才被列入“二级宽管”,才有机会把气针插进篮球,让那个瘪球鼓起来;才有机会在节假日、在有限的劳动间隙的休息时间拿起篮球,到监区广场中央的篮球场打篮球。
每一次拿起篮球来到篮球场,洪三木都会先站到篮球环下面,仰面朝天。篮球环在高处罩着他的头,也送给他一个圆圆的天。这个圆圆的天,时而无限小,时而无限大,阴晴冷暖,风云变幻。这时,洪三木多半就会想起唐英虎。
年冬天,唐英虎在派出所办理二代身份证,拍照片时,小小的数码相机出了故障。同来的年轻人嚷道:“没眼色,这是我们局长!”唐英虎闻声眼睛闭了一下,伴着头部轻微的震动性的后移,那感觉好像是有什么物体奔他的眉心而来,撞上了。此时,唐英虎是司法局副局长。
后来几个局领导一起吃饭,话题转到二代身份证,都抱怨照片拍得不好。有一位说:“唐局长这个最糟糕,像罪犯。你看。而且,你仔细看,很奇怪,总感觉照片上这个人好像个头很矮。你说这叫什么技术?瞧瞧这活人,咱的唐大局长——仪表堂堂,英俊潇洒,一米八八。”
唐英虎又闭了一下眼睛。
年冬天,司法局领导视察金川监狱,碰上狱内正在搞篮球比赛。一把手见有电视台《监狱故事》栏目的记者现场采访,兴起,建议随行的各级警官临时组建一个篮球队,说:“跟他们比一比,叫记者拍一拍!”
这样,时隔十七年,洪三木与唐英虎又相聚在篮球场上。唐副局长司职大前锋,拿手绝活是底线零度角跳投和溜底线突破上篮。零度角跳投神准,三投三中;溜底线犀利,见突就摆脱防守上篮得分。此时唐英虎四十二岁,倒退十七八年,他突进篮下,可以反身扣篮。
掌声和欢呼声响彻金川峡谷。服刑人员的掌声、欢呼声经过训练,也可以挥发出丹田之气,声声响亮。
可是,当唐英虎得分之后近乎本能地甩脸去找洪三木,把目光钉在他脸上的时候,遭遇的却是洪三木的眯眯眼和向上耸动的鼻子。洪三木在笑。十七年前或者更早,洪三木在篮球场上防守唐英虎,唐英虎基本没机会,多半是把球传出去。
唐英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又闭了一下。
本来唐英虎只是少见的偶尔闭一下眼睛,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这场篮球赛之后,唐英虎闭眼越来越频繁,以至于遭到女儿的迎面诘问:
“你是害怕吧?爸爸。”
上小学的时候,唐英虎害怕父亲唐成海。
唐成海那时是一家国防工厂的钳工,他好像信奉棍棒教育,经常打唐英虎,有“作风问题”更是痛下狠手。小学还没毕业,唐英虎就比父亲高半头,但是他从来都不敢还手。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发现儿子写的情书,一脚踹断了儿子两根肋骨。母亲愤怒地提出离婚。唐成海吼道:“作风问题!作风问题!作风问题会毁了他的前程,要他的命啊!你不懂吗?”
妻子明白唐成海反复吼叫“作风问题”的缘起。但是,这是儿子。可以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样残忍吗?
末了,还是做儿子的劝母亲不要离婚。唐英虎说:
“妈妈,爸爸做得对,是我错了。你要是跟爸爸离婚,我就没有爸爸了。”
母亲看着病床上的儿子,泪如泉涌,背过身去,跟身边的亲戚说:“你瞧瞧,我儿子多懂事啊!”
断过两根肋骨的唐英虎好了伤疤忘了疼。上高一的时候,他弄大了一个女同学的肚子。这一回,母亲抢先把儿子送回乡下老家。父亲找不到儿子。母亲本来要给父亲下跪,但忽然想起自己的丈夫已经是律师了,于是,她为丈夫沏了一杯茶,拿了一本法律书在手上,才开始向丈夫说明情况。唐成海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先是瞪着妻子的眼睛,然后把目光挪到妻子手中的书上,最后,他仰起脸,目光甩向天花板,没有出声。
天花板不是整块板子,是芦苇秆编的方框托起的席子,在墙与席子的一个拐角处,挂着一张巴掌那么大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有一个很小的虫子在蠕动,像绿豆那么大的蜘蛛在一旁看着小虫,并没有扑上去张开嘴。蜘蛛就那么看着。唐成海和妻子也那么看着。平常唐成海就喜欢看着那块蜘蛛网出神,平常那蜘蛛网上很难见到被困的小虫子。
“证据。证据……”唐成海喃喃自语。
唐成海年轻时的理想是成为八级钳工。可是在奔向这个理想的中途,有一天他经过职工医院大门口,师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请他帮忙陪一个女子进医院看病,他答应了,抬手搀住了那个哭丧着脸的女子。从此,他的理想就改变了。
那个女子看的病是“堕胎”。事后,组织上调查唐成海的“作风问题”。唐成海跟组织上说是给师兄帮忙,并且十二分自信地把师兄拉去作证。令他震惊的是,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师兄一言不发,而组织上却拿出师兄早已写好的“证词”,摔到桌子上;又拿出一些职工在医院的“目击证词”;又拿出医院的病例记录(那上面竟然有唐成海的签名);一并摔到桌子上,说:“这些都是证据!”
那个女子呢?
唐成海找那个女子找了天。他拉住那个女子的胳膊,只说了两个字:“证据!”
后来组织上调查研究,重下结论,说唐成海“作风没有问题”。但是,师兄在这个过程中升了一级,这一级中间隔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唐成海却感觉好似隔了一百年,隔着天和地,他一辈子也不能跨越,也无法跨越。他不吵了,不闹了,不争了,不骂了,也收起了蠢蠢欲动的拳脚,免得真的成了人家的证据。得知此事,早年的师傅特意从山东老家赶来,请唐成海和师兄喝酒,以图化解两个徒弟间的芥蒂。师兄甚至当着师傅的面单腿跪在唐成海面前,希望师弟原谅他,并给他一个解释其中原委的机会。唐成海干了一杯白酒,给师傅鞠了一躬,看都没看师兄一眼就转身离去。从此,唐成海下苦功自学法律,考取律师证书,最终离开了工厂,进入司法系统。
法律重证据。
妻子明白丈夫的意思,她站起身慌忙解释说,这回这事用不着法律,不用打官司,已经落实了,虎子也承认了,女方家长嫌丢人,他们表示只要咱们给营养费就行。
唐成海坐到凳子上,往嘴巴里塞上一根烟。妻子慌忙给点火,并递上一个玻璃工艺品烟灰缸。这个烟灰缸是唐成海在工艺品商店买的,不为别的,就为这烟灰缸边沿上枕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平时,唐成海抽烟的时候,喜欢一手夹烟一手捧着这烟缸。家里面还有不少带着栀子花的工艺品。唐成海送给妻子的白金戒指,上面就镶着一朵栀子花。
手里捧着那个烟灰缸,唐成海的情绪安稳了许多。
妻子继续说,其实这事也怪咱们孩子太高大、太英俊,总之就是太帅,天天在学校篮球队训练呀、打球呀、流汗呀、脱衣服呀,那些女孩子们就像见着肉的苍蝇似的……最后,夫妻二人想到了业余体校篮球班。早在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唐成海期望他上大学,拒绝了区上业余体校老师要唐英虎去打球的要求。现在,他们主动给人家送上门去。
两年后,凭借打篮球的“一技之长”,唐英虎被“特招”上了大学。
成年后的唐英虎人高马大,双目敞亮,高鼻梁,国字脸,春秋季节穿上风衣,不戴墨镜也明星范儿十足。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母亲拉着唐英虎的手,说:“儿子,千万记住你爸说的话,管好自己,千万别犯……”母亲说到这儿,想不起那个词儿了。儿子乖,有年头儿都没出事儿了。站在一旁的父亲不动声色地丢掉一枚烟蒂,踩灭,补上那个词儿:“作风问题!”
大学四年,唐英虎没有犯“作风问题”。这不是因为唐英虎拒绝结交女朋友,而是他学会了“不留痕迹”。他对他的系列女友都说类似的话——“我是孤儿”,相当于说,别想找我家长。他还跟她们“有言在先”:一,不主动;二,不结婚;三,不负责。虽然感情复杂而微妙,也有女生提出了婚姻问题,唐英虎的家庭背景也露出过马脚,但唐英虎处理这类问题态度坚决,刀切豆腐,不留后患。
有一年夏天,一个投入唐英虎怀抱的娇小玲珑的女生以婚姻威胁唐英虎,说:“不然就死给你看!”唐英虎收敛住脸上的笑容。唐英虎不但人长得帅,而且脸上常常挂着笑意。此刻他陡然变脸哼了一声,抬手叫小女生等一下。他问:“你怎么个死法?”小女生想都没想,仿佛是好玩似的说:“我割腕!我跳楼!”
唐英虎忽地起身,在宿舍到处翻找,很快扯出一根掉了拖把头、一米多长的棍子,说:“你用什么割腕?这个行不行?不行?你确定不行?那我割给你看!”
小女生没看出名堂,撅了一下唇角,翻了一下眼皮,还哼哼了两声。
唐英虎强健的双手同时抬起,一边斜着用力拧,一边砸向自己的膝盖,就听“咔嚓”一声,拖把棍眼看着就变成了两把毛糙的木匕首。唐英虎在小女生的脸前充分展示这两把木匕首,说:“看清楚了!”然后他挥舞起来,用木匕首在自己胳膊上甚至胸前连扎带割,划拉出许多血道子,弄得浑身是血。“怎么样?”唐英虎问一句,不等小女生回答,便把带血的木匕首塞给小女生,说,“该你了!赶快!然后我拉你去跳楼!我们一起死!你一个人死了我可怎么活啊?——不敢?——那你吓唬谁啊?”唐英虎把两把木匕首一起对准自己的心脏,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那就这样扎进去?啊?扎不扎?不扎?——那就滚!”
小女生吓懵了,她害怕唐英虎突发的怪异而惊骇的举动,害怕鲜血,更害怕唐英虎在这过程中流露出的凶神恶煞的面目。她最终逃离了唐英虎的宿舍,从此在校园里不但躲着唐英虎走路,连篮球场也不去了。私下里,她跟另外一些被唐英虎迷倒的女生说:“他是个疯子……”那些女生回敬她:“你才是精神病!小三八!小泼妇!”“就你这样的,给虎哥哥系鞋带都不够格!”
唐英虎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双手捧给父亲看。唐成海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叫儿子坐在他面前。做父亲的说:“孩子,大学毕业了,你也成熟了不少,爸爸呢,有些话就可以跟你说开啦。”
父亲给儿子说的就是当年人家用“作风问题”如何加害于他,相当于向儿子检讨自己早年对儿子的粗暴。
其实那件事母亲早就跟唐英虎说过。母亲是担心儿子恨他的父亲。当时,唐英虎大脑充血,要找父亲的师兄算账,弄得母亲差点给儿子跪下,才算压住他的怒火,没有惹出事端。此事,叫唐英虎想起了“无毒不丈夫”。当着母亲的面,他把这句俗语说出了口。母亲吓坏了,她拉住儿子的手,说:“孩子,千万不能因此想歪啦!咱们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做人。再说,那句话里的‘毒’字原本是度量的‘度’,叫做‘无度不丈夫’,是历史上那些江湖中人把那‘度’字改成了‘毒’字。你一定要正确、透彻地理解狠毒和度量的内涵和区别。”母亲发挥了她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专长。母亲还进一步阐明,只有无能的、心里脆弱的父母,才会使出各种手段,让孩子怕他们,但你父亲的情况是个例外;其实你父亲非常爱你,以前他每次打完你,都要背过身去闷头连抽好几根烟,有一次我还见他掉眼泪了。
唐英虎嘴上应和着母亲,心理却在拧着疙瘩。那个毒字变异了身形,在他的心灵深处存蓄下来,仿佛浇铸了铁水,原本滚烫灼热,但慢慢地,它就冷却了,凝固了,那一块地方就变硬了。心灵里面杵着一块硬邦邦的物质,打一束光,不论什么角度,都会在另一面出现一块阴影。唐英虎在女朋友面前做出那么决绝而惊骇的事情,就是那块变硬的心灵投射的阴影的证明。
“爸爸,我懂了。”在父亲面前,唐英虎佯作刚刚知道此事。但他无法按照逻辑表演一个愤怒的样子,所以他说:“爸爸,其实您当年发奋学习法律考律师,我就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刺激了您。只是那时我不敢问。”
父亲陷在回忆往事的情绪过程中,眼窝蓄满了泪水。他似乎没有听到儿子的话,自顾问道:“你能原谅父亲么?”
“爸爸,您这是哪里话?爸爸,您是我爸爸呀!”唐英虎给父亲递上去一张纸巾。
父亲用纸巾擦拭眼角,脸上又绽开了笑容。他说:“孩子,你长大啦,成熟啦。唉,爸爸不会搞得你都……都不会谈恋爱了吧?”此刻的父亲,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姑娘,送给儿子做女友、做媳妇。
“爸爸,爸爸……”唐英虎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叫。
唐成海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他一边擦一边说:“嗯,那,以后,有了女朋友,就……就……就领回家来,让你妈和我高兴高兴。”
那之后的日子,唐成海和妻子天天看儿子的脸色,巴望儿子早一天领回个鲜活的姑娘,好像只有见到了那位未来的儿媳妇,做父亲的才能化解、补偿对儿子多年的亏欠。
唐英虎把女朋友领回家之前,先带来了洪三木。
洪三木在唐成海眼里并不陌生。儿子上大学期间,唐成海背着唐英虎悄悄看过他们的许多比赛。本省大学生联赛,洪三木是“通大队”,儿子是“交大队”,二人是对手。全国大学生联赛,二人共同代表本省大学生队,又是队友。洪三木身高比唐英虎矮好几公分,司职组织后卫,球路刁钻,控球娴熟,传球诡异,三分神准,是球队的核心人物。唐英虎动作规范,基本功扎实,司职大前锋,底线零度角投三分、背身单打小勾手可以得分,遛底线突破也屡屡建功。
虽然唐成海在球场上见识过洪三木的篮球技术,也看见他跟自己的儿子时不时打出精妙的配合,但唐成海还是有点意外,因为这是儿子领回家来的第一个外人。唐成海跟老伴都有些不知所措。
洪三木没有唐英虎那么帅,皮肤也比唐英虎黑很多。近在咫尺,唐成海又觉得洪三木脸上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他的眼睛总是闪闪烁烁,游移不定,似乎在躲着什么,不像在球场上看到的那么自信和从容。“叔叔阿姨好!”洪三木给两位长辈鞠了一躬。
看着洪三木拘谨的神情,唐成海脑海深处泛起一股莫名的泡沫。直到儿子说起带洪三木来家里见父亲的缘由,唐成海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