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蔷薇的卧室早已被盛七差不多弄成了一个“军情观察室”。大床上铺着一张两米见方的省城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了无数记号还有许多文字说明,那是盛七走访各个建筑工地的记录。一个大号放大镜和红蓝铅笔放在地图的右下角。桌子上摆放着的那个望远镜已经阅人无数,有了沧桑的痕迹。望远镜旁边摊开的几个本子里,记的都是一年多来“寻找证据”的信息和情报,还有他与唐成海交流的情况、见解和分析。对了,这个世界好像只有唐成海支持他、理解他。窗户下面堆放着一些与农民工人员构成和工作特性相关的书籍和资料。窗户旁边是个小书架,里面摆放的书籍盛七没动,那都是女儿盛蔷薇的。薇薇的东西都保持原样。
床头的上方,是一副镶在镜框里的盛蔷薇的二十一寸黑白照片。盛蔷薇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看着自己的卧室和所有来到卧室的人。
盛七进了盛蔷薇的卧室,怔怔地看着盛蔷薇的笑脸,鼻腔里发出一串含混的声音,然后突然乍开右手掌,拍在床上的地图上,自语:“这张地图太小,太小!”
“七呀,我看你最近面色焦黄,饭也不好好吃,一定是胃出了问题!”李京燕追着丈夫,进了盛蔷薇的卧室,说,“这个胃呀,它出问题首先是神经的问题,植物性神经紊乱就是罪魁祸首!”
盛七直起腰身,目光甩向李京燕,李京燕看到盛七的双眸在眼窝深处微微颤抖着,他似乎没有听到李京燕的话,自顾自地说:“问题不仅仅是这张地图太小!问题恐怕是出在根子上!”盛七上前拉了李京燕一把,使她的身体更靠近床铺,也就是更靠近那张地图。他来回指着床上的地图和桌子上的望远镜,说:“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民工,谁能保证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一直干着建筑方面的活计?还有,这个人就那么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等着我去找他?所以必须扩大范围,扩大,再扩大!这还不是根本的问题!根本的问题是,谁告诉我这个人是民工?唐成海!唐成海能跟我说真话吗?就算他说的是真话,那也是他的理解!
他的理解就没有问题吗!他的根据是什么呢?要是他想错了呢?你说说,咱这不是白忙活吗?所以,那个人有可能在郊区,也有可能回老家了在山区;有可能是民工,也有可能是城里人;有可能是小偷,也有可能是个偷窥者;有可能上过大学,也有可能是文盲……正所谓人海茫茫……”
在家里,盛七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说得很快,李京燕觉得盛七说这么快,潜意识中表明一种抗拒的态度,他不允许别人插话,不允许别人打断他。说到后面,盛七面色赤红,脖子上的静脉血管大蚯蚓似的鼓起来,嗓音已经明显嘶哑,喉咙深处一口痰堵着,咳不出来,这加重了他脸上的红色,呈现出青紫。
李京燕的眼珠子随着盛七的眼神和手指甩来甩去,上下跳动,这给她的整个视觉系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感觉到眼窝里原本润滑的液体被过量消耗,出现了罕见的涩滞感觉,类似于风吹沙眼,条件反射,另一股液体又从身体内部翻涌而上,当她抬手想去揉眼睛的时候,泪水已经抢先一步冲决了闸口。泪水很沉,它带走了李京燕原本削薄的身体的一部分重量,致使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肩膀摇晃起来。
盛七在半空中接住了妻子的身体。这个动作瞬间穿越了很长很长的时光,为此盛七的身体也发生了震颤。他的神经反射似乎一如从前,而双腿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坚韧和稳固。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动作久违了。这个动作的最后造型应该还有薇薇。当年盛七也邀请过儿子加入,但儿子没有兴趣。
李京燕也瞪大了眼睛。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完全可以看清自己的丈夫。她在自己丈夫的臂弯里。这里曾经是一个港湾,她的温柔之乡。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夫妻二人都发现了对方脸上的错愕与沧桑。“燕子!”
“七呀!”
“……”
“我在这里!”
“……”
“你不爱我吗?”
“我……”
“我们还有儿子,还有往后的生活呀。”
“生活……”
“你不用自责、不用内疚、不用焦虑!薇薇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有什么责任、有什么过失也是我们两个人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想救薇薇,我也知道!”
“我们……”
“七呀,带我去唱歌吧!”
“唱歌?”
“嗯,唱歌。唱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记得吗?你唱得最好听的歌。”
“呃……”
盛七松开李京燕的身体,泄了劲儿。穿越时光的工程路途遥远,掳去了他体内的能量,他身心疲惫,元气缺损,一时间无法到达“莫斯哥郊外”的“那个晚上”。他垂着双手,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李京燕抱住丈夫,用牙齿咬他的肩膀,用双手摇晃他的身体,没有反应,她又把双唇送到丈夫嘴上,叫人想起医护人员为一个垂死的病人做人工呼吸。
泪水溢出盛七的眼眶。这泪水是有重量的,以至于盛七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两个人的身体栽向床铺,栽到那张地图上面。圈了许多许多彩色标识的地图受到连续的大面积冲撞,回应本能的连续的纸质的声音,宛若脆弱而忧伤的倾诉。
“什么?你说什么?哦——”
唐成海手握电话筒,忽然出现耳鸣。通报消息的人又说了一遍,唐成海还是没听清。对方就说电话有问题吧,又说我过来跟你说。
电话没有问题。唐成海的身体出问题了。洪三木脱逃的消息瞬间加重了唐成海的“衰老”进程。他动作迟缓,眼神呆滞,各种反应慢半拍,慢零点七拍,这些都是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症状。可是他还没退休呢。在西方一些国度,唐成海这样的年纪还被称做“青年”。
同事见到唐成海在上班时间靠在椅子上打盹,哈喇子流出来都不知道,没反应。跟他说话,要凑近了说才行。又不像是耳背。好像只是反感别人对他大声说话。后来他克制了自己反感的表情,大概觉得那样不礼貌吧。同事们渐渐明白了,跟“唐大律师”说话,无论远近,都不能大声。远的,你声音再大他也听不见;近的,你大声说他会吓得浑身哆嗦,问你:“你说什么?什么?”在这个律师事务所里,一切,“悄悄地”进行最好。
唐成海去看医生,医生说他这是“精神自闭”症状,很危险,发展下去就是抑郁症。医生问他的家庭状况、子女状况,问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开心的事。没有。医生鼓励他,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生宽容最重要等等,鼓励他参加一些文体活动,对生活恢复情趣,恢复信心。
洪三木脱逃的消息出来之后,却没有一丁点后续补充。洪三木死了?蒸发了?潜伏下来了?没人可以回答类似的问题。这对唐成海是一种莫名的煎熬。
作为知名律师,唐成海本来接的案子十之八九是大案要案。这一年多来,他也不遮掩,跟上级领导说,自己感觉精力不济,头晕眼花,血压血脂都高,不能停药,大案要案“担当不起”了。他还辞去了律师协会副会长的职务。还没到退休的年纪,也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吧,他就接一些民事诉讼案。可是,民事诉讼案中反映出来的千奇百怪的纠纷,
往往不是法律可以摆平的。法官可以裁决,却不能令当事双方心服口服。所以法院的先行“调解”是重要的程序。
律师收钱,是为委托人服务,在法律的框架下为委托人争取最大利益。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唐成海天真起来,怀着十二分诚恳的态度“超前”干起了调解工作。他对委托人频频说起“谦让是美德”“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亏是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化干戈为玉帛”这些个中华文明的美德和警句。结果可想而知,他收获了一筐一筐的斥责甚至羞辱。
“我花钱请你干啥?接受你的教育?你以为你是谁?耶稣?佛祖?”“我踢你一脚,你原谅不?”“我到你们家搬东西,分财产,你给不?”“我偷你儿媳妇你高兴不?”“你是律师还是家属委员会大妈?”“你就扯这些个玩意儿也好意思收费啊?”“你收费是准备盖一座庙吧?”“善哉,我们街道老太太可以当你们律师协会会长!”“我走错门啦,还是你疯啦?”
“对不起——”
客户临走,唐成海都要起立、欠身,仿佛他是一个给人家开错了药方、点错了穴位、把手术刀针头之类的玩意儿缝进人家肚子里的医生。
“我认错?我认错要你们律师干什么?你自己有那样的境界吗?”“你是不是每天起床见着人就对不起啊?什么病啊你!”“你上辈子缺德了吧?”
形形色色的委托人,五花八门的呛声斥责,那些话像小榔头一样敲着唐成海的脑壳,以图撬开唐成海灵魂深处的自闭之门。他的脑袋就时不时地点一点,晃一晃。他的身体走起路来也不怎么稳当了。那些话刺激着唐成海的大脑,勾起记忆深处的隐痛。
唐成海站在自家的窗户跟前,手扶铁栅栏,想起当年自己为什么下苦功自学考律师,想起师兄对自己的陷害。二十多年了,当年的工友在街上偶遇都非常尊敬地喊他“唐大律师”,也有各类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唐成海的耳朵里,其中也包括师兄的状况。那时,唐成海都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不以为然。后来,随着时光的推移,熟人都陌生了,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把唐成海与工友师傅们隔开了。然而,与师兄相关的信息,却像一个鹅卵石总是压在唐成海的心头。漫长的岁月中,这个鹅卵石被唐成海的下意识孵蛋一样孵着,不知哪一天,哪一时刻,这个蛋的里面起了微妙的化学反应,有了动静,有什么生命似的东西试图破壳而出。洪三木好像就是那个化学变化的催化剂。不过还不够,那个卵壳太过坚硬,还需要一个决定性的力量去激活硬壳里面微妙生命的全部能量,它才能破壳而出。
洪三木脱逃了!这个信息就是一个力量。
唐成海没有想到那个决定性的力量来自外部,来自洪三木。但那是必然的。当那个力量击中那个卵时,唐成海“嗨”了一声,在心中叹道:“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的心结在洪三木身上,那其实也就表明,是在自己的儿子唐英虎身上。这一点其实是明摆着的,不言而喻的,用不着拐弯抹角。所以,与其说是什么力量撬开了唐成海心理的自闭之门,不如说唐成海想方设法屏蔽那个心结,逃避现实,但现实终归是逃避不了。那个坚硬的壳被打破了,破壳而出的生命长着翅膀,新鲜而又陌生。唐成海豁然澄明,曲径通达。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他跟妻子说想喝酒。
妻子很高兴地为丈夫弄了好些个下酒菜。
喝着酒,唐成海跟妻子聊起许多往事。妻子感觉蹊跷,又好像是佯作混沌,她眼睛直直盯着唐成海,问他:“你想干啥?陡然之间的。想回到工人阶级的行列?”
“我想见见师兄。”唐成海红着脸,咂吧着嘴,好像师兄是一道凉菜。“师兄”这两个字,在这个家里,原本是一个类似禁忌的符号。
“见他?见他做什么?”妻子翘起眼角,看着唐成海的眼睛。
唐成海注意到妻子的眼神,里面闪出缕缕陌生而圆润、神秘而明彻的光亮。唐成海睁大了眼睛。这种感觉好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认真地与妻子对视的缘故,也好像是常常看着,审美疲劳了,却猝然有了新的发现。妻子的脸偏圆,眼睛也是圆圆的,笑的时候叫人想起唐美人儿。唐成海长出一口气,笑起来。
“老唐啊,你很久没这样笑啦!”妻子说着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啤酒。
“是吗?嗯……”唐成海耸一下肩膀,似乎是向妻子证明自己的轻松,证明自己要敞开心扉。他咽口口水说:“想跟师兄说‘我不怪你’。对,我不怪他!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啦。我不怪他!呵呵。听说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好。”唐成海在一盘麻油猪耳朵里挑出一块软骨多的,夹起来,塞到嘴里,咀嚼。嚼着,唐成海发现自己的话有问题,“也不好”是什么意思?就是自己“也”不好?可是,自己与师兄分明早已不是“同类项”,如何过得“都”不好?
唐成海的脸更红了,好像有点晕乎。他放下酒杯,准备点烟。
妻子端起酒杯,追着丈夫的酒杯碰了一下,这样,唐成海就没有点成烟,酒杯依然在手里攥着。
“我有个朋友,信教。”妻子端着酒杯说,“她说本来她十分刻薄,尤其是得理不让人。后来不了。她说人都是凡物,都需要别人原谅和宽恕,我原谅、宽恕别人,就等于是别人原谅、宽恕我。这其实不是宗教,而是一个逻辑。”
“啊——”唐成海张大了嘴,紧接着,“咚”的一声,膝盖撞在桌子腿上。他可能是冲动了,想站起来。
“你原谅了师兄,天下人就都可以相互原谅。然后,就可以以此类推……对吧?这也算一个逻辑。”
唐成海眨两下眼睛,觉得自家的餐厅一下子亮堂起来,旷达起来,觉得妻子变成了一簇栀子花!对了,当年唐成海就是捧着栀子花追求他爱人的。
唐成海心里那个长着翅膀的新鲜而陌生的生命带来的就是这样一种天真的祈愿,天真的逻辑!妻子竟然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唐成海的心声!妻子的话在适当的时候省略了,有点诡异。妻子没有提及洪三木,没有提及自己的儿子,令唐成海心生感激,他在某个时间片段觉得妻子简直就是语言大师!
唐成海这一回真的站起来了。他没有扑向桌子对面,而是奔向房门。“你干什么?”
“你等着!”
“等什么?你干什么去?”
一个多小时之后,唐成海捧着一大把栀子花打开家门。他喘着粗气,一股脑地把栀子花塞到妻子怀里。为买这些栀子花,唐成海跑了四家花店,都没有货,最后他打的去了南山边的一个花卉基地,才如愿以偿。
妻子正在往暖壶里灌开水,准备沏茶。丈夫的动作差一点把暖水瓶碰翻。
乔装打扮,蹲守,暗访,跟踪。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便宜的饭,喝自来水。劳铁山拄着一根棍子,戴着一顶耷拉着帽檐的草帽,破衣烂衫,如果他停下来蹲在一个地方,即使膝盖下面没有盆钵,也会被人当成叫花子,给他丢几个零钱或者半块馒头之类的吃食。起初,洪朝刚回老家,劳铁山虽然去医院核实了洪朝刚的病情,但还是跟踪了一个多月,没有发现洪三木的动静。返回西安,再找其他的头绪;又过了一个多月,都快成都市通了,劳铁山他们,包括配合办案的当地警方也没在省城发现洪三木的蛛丝马迹。按照医院对洪朝刚的预断,老人家应该已经去世。劳铁山打电话问洪洁斯,得到的回答是:“还没死。”
监狱长下了三道令,才撤回了绝大部分警力。不是大家不服从命令,
而是大家都憋了一口气。金川监狱的历史上,犯人脱逃不是第一次,但犯人穿着警服,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却是史无前例的。这种脱逃法被专家称做“高智商”,但这种智商显然构成了对金川监狱狱警的蔑视和羞辱。
劳铁山带着崔槐生最后一波撤退。洪三木就是穿着崔槐生的警服走出监狱大门的,而且还模仿他的体态、他走路的架势、他陕北老家的口音。劳铁山着急上火,口舌生疮,便秘;崔槐生得了萎缩性胃炎,天天吃药,他不断发誓,看见洪三木就开枪,要是打不死,就拖回金川监狱整死。劳铁山知道,回到金川监狱,等待他的就是处分免去副分监区长的职务,记大过,停职检查,甚至开除公职也不一定。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崔槐生明白,回去少不了,监狱长一通臭骂。少不了同事嘲笑奚落,少不了处分、扣工资、扣奖金。警察的衣服和帽子跟枪一样,落到罪犯的手里就是祸害。这是有明确的规定和纪律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