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老曾题筱孙的《雁阵图》“回雁峰前雁阵翔,朔风吹羽过衡阳。长空不限天南北,漫道芦丛是故乡。”可见其画萧散简远之风。而佟老《咏茉莉花赠筱孙》的诗,更对他的画风欣赏,充满了希望,“感慨中来物自华,吹香细细可过茶。城西九里无寻处,阶下闲开茉莉花。”刘逸生老也有赠诗“故家缥轴叹飘沦,落拓城廓又几春。乱去已伤人事改,坐来翻觉羽毛新。江山朱墨有手眼,道路风涛谁屈伸。惆怅未须怀逝水,且凭郁勃扫秋皴。”这是前辈对他不要为文革的遭遇过于惆怅,要看到“城廓又几春,翻觉羽毛新”。更应该作好画,运用好手和HR的功夫,“且凭郁勃扫秋皴”以朱和墨图画好江山。有勉励,有提点,更有期望。筱孙不负所望,灵感潮涌,新作泉喷。他依然是李筱孙,依然是那么宁静致远,正如他的画《桂林象鼻山》的题画诗“黄云滚滚逐飞鸥,滩水无波任去留。昔日人间征战地,只今石象饮江流。”这是他的人生观,也是他的艺术观,他的审美情愫。有感于此,填得《画堂春》词乙阕:
轻描淡写墨成诗,笔酣烟景禅思。清风明月问谁知,疏影参差。
六十称郎自笑,秋皴郁勃横施。翻新毛羽不飞迟,定力犹持。
黄教授拳打少林僧
中山大学教授黄伟宗率洪三泰及鄙人胜德往乐昌,由乐昌韩春华翁倍同至西石岩寺拜谒六祖禅迹。我到过不少寺庙,以岩洞为佛殿,唯此西石岩寺。洞中高点青灯,映着汉白玉佛像,映着深邃莫测的岩洞,庄严中透出神秘,肃穆中略显诡谲。
穿过“偏殿”的岩洞,洞口又见宽阔,岩顶有水点点滴滴,汇成涓涓之泉,湿漉漉四渗于地。有石汉容一人偃息,为慧能坐禅陈迹,我等肃然。举首看到岩上有红漆残渍,盖文革之标语,字迹依稀可辩,“战无不胜”云云。
文革期间,粤北有“五七”干校,实为迫害广东文艺界,黄教授亦于此落难。他记得曾经被集中此山洞中,听“中央文件”传达“林彪事件”。气氛紧张,不透风声。这使我有一种如同为皇帝筑墓的工匠被闭于墓穴中活活憋死的感觉,令人惧怖。其实,六祖在此石床坐禅,早已顿悟“本来无一物”的境界。又何以有人问如此的纷扰。
从洞中出,遇一小沙弥,我知他未受戒,因脑门上无“六根清净”的小疤点。相问之下,果然。故谓小沙弥。小沙弥生得健硕,18岁,山东人,8岁在少林削发。相问亦得知为嵩山少林寺武僧,来粤表演武功。言师去深圳未归,于此亦偶有表演。小沙弥说,师父外出,锁了器械库的门,拿不出家生来表演。不过,他愿意表演一些硬气功。说可以任由我们打他的肚子,于是人人都跃跃欲试。小沙弥先是运了气,仰臂吸纳真气,聚于丹田,肚皮即坚实如铁。三泰兄一上,二话不说,就结结实实先给了他一顿好打,小沙弥纹丝不动。据说三泰兄为洪门之后,祖上是洪拳教头,乃翁力可伏牛。虽至三泰这代弃武习文,亦当有功底。三泰兄数拳不克,深感其功,摇摇头笑笑,自愧弗如。
黄教授颇感兴趣,捋手捋脚的走来,问真切了是不是真的任打,小沙弥言诺。黄教授即跨弓箭步,前弓后箭,拔出拳头,憋足了劲,脸也红了,头发也立了起来,“砰砰砰”在小沙弥的肚子上打了三拳头:小沙弥还是不动,黄教授气喘吁吁,本来极有亮色的额头,更亮了,原来渗了徽汗。他摸摸小和尚的肚子,告诉我们说:“真的好硬的哟!”
韩翁在乐昌开有武术学校,担任顾问。据说他曾在嵩山拜过师,是少林寺俗家弟子。黄教授让他验证这小沙弥的功夫。韩翁数年前陪黄教授在九龙十八滩漂流,运起气功,竟使黄教授滴水不沾,上岸时,衣衫一点也不湿。不过,韩翁老矣,中了风。虽已愈,但武功不足了。既然黄教授让他比试比试,他亦不辞,即出拳,小沙弥亦感到震撼,知遇行家。对韩翁肃然起敬,合什施了礼。韩翁亦合掌还礼。韩翁告黄教授,“这可是真的功夫!”黄教授于是问小沙弥练了有多少年?我在旁用粤语告之。黄教授推我出来:“老戴,你不也练功夫吗?你试试!”我连忙推辞,事后私下对三泰兄说,我想我是个五十六七的老家伙,何必跟一个十七八的小和尚争一时之短长。况且他是个出家人,在佛寺中对小沙弥动拳头,似有对“三宝”不敬之嫌。
黄教授在文坛可谓是我们的教师爷。他在文坛“华山论剑”,高谈阔论文学批评,词锋犀利,辩风所向披靡。当年评论《三家巷》,使欧阳山公也对他敬重备至。广东文坛上作家大多被黄教授评过,都领教过他如铁一般坚实的“肚皮”。可知其“力拔山兮”的岭南文派“功夫”。少林功夫是一种传统形体竞技的东方文化,讲求“精、气、神”高度统一。而黄教授的文学思想则是一种现代与传统融合的思辩,现代的“文心雕龙”,讲求的是“风骨、神韵”。这是一种具有相当功力,抽象的“功夫”,并不形于形体,而形于思想文字。这是两种文化现象,在现代文化的氛围中的撞击。于文坛,于武林而言,都是一桩令人忍俊不禁的轶事。
辉丽万有莫翁诗
诗为何物?钟嵘在其《诗品》告诉我们“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之舞咏。辉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籍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莫仲予老先生的诗集《留花庵诗稿》。裁以万物,咏载其声。或有羁旅怀想,或有古寺禅悟,或有风月感事;或咏梅、咏竹,或念亲情、友情,或相思、或感怀、或浅唱、或低吟;或歌以铜琶铁板,或歌以箫管轻弦,无不性情之摇荡,辉丽万有,致飨灵祗、昭告幽微。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但境界有分“造境”和“写境”也就是分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浪漫主义造出理想的境界,而现实主义描写真实的境界。但大诗人所造之境必然合乎真实,而所写之境又必然反映理想。于是又有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他举出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怜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为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为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就是以“我”观物,所以物皆着“我”的主观色彩;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不为主观意志所决定,皆着客观的本来颜色。无我之境,诗人只能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诗人则能从动中得之。完全是两种审美情趣,静中的美,美得悠闲;动中的美,美得雄壮。
刘公逸生在《留花庵诗集序》也说:“天地一境也,人生一诗旅也。吾曹幕天席地,自少而壮,由壮及老,耳目之所触,手足之所及,情感之萌,万象之接,是皆诗也。”其实,宇宙间存在的自然或理论说不是诗,也是诗。如刘翁所言“理亦诗也……物亦诗也……”即使是深奥的“空”,“空亦诗也”,由“空”生情,“情则诗矣”。刘翁把诗更说得透彻:“以诗人之哲观理,理皆缠绵;以诗人之目观物,物皆婀娜;以诗人之照观空,则纷呈万象;以诗之感注情,绵绵漠漠,浩浩洋洋,上下千载,纵横六幕,而情尽化为诗矣!”
莫翁仲予的《留花庵诗稿》注情而观空,哲理而观物,游于诗。撷取吉光片羽,有唐宋之风韵,参以蒹葭余音。诗人多以现实主义创作,早期国难当头,日寇侵华。多以有“我”之境,“以哲观理,以目观物,以照观空,以感注情,于是“绵绵漠漠,浩浩洋洋,上下千载,纵横六幕,而情尽化为诗矣!”
甲申的《江行十四韵》更得杜甫《三别》《三吏》之风。“向晚江行急,催诗酒力微。夕阳帆影乱,春水鳜鱼肥。风定江波渺,天寒鸟迹稀……传闻孤寇酷,休问六师威。烽火延华夏,黔黎尽蕨薇。乱离何日已,忍让到今非……岂容偏逸计,坐失灭夷机……”诗人心系国家安危,杀贼效国之心跃然纸上。这是有“我”之境,诗所造的最高境界,就是“遥看霜叶落,又逐峡云飞。”
而辛酉的《七星岩三十韵》又得李太白《梦天姥》之风。“五岭自北来,山势陡南向。蜿蜒逐牂牁,西止灵羊上。崛起七朵云,层巅回四望。嵯峨临绝蹬,万壑列屏障。或疑混沌初,斗奎坠壤圹。一水泛芙蓉,纡余蓄溶漾……”此有“我”之境中又有无“我”之境。既写境又造境,现实中更有浪漫。
“窥山月色如留恨,到树鸦声欲向冥。”无“我”又似着“我”色彩,此境可谓“空”矣。王国维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境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窥山月色”已有空境,而“留恨”则心中之境;“到树鸦声”又一空境,而“向冥”亦心中之一境界。莫翁之诗可谓“动天地,感鬼神”真诗也。
艺德师承剑琴楼
占峰师离我们而去,不觉经年。早先几年,每届残岁,我们必随师北去从化写生梅花。“流溪香雪”是广州人赏梅好去处。梅林是四十年前栽的,老干横斜,枝头尽雪,香气氤氲,占峰独坐梅桩,摊开写生本,一笔一笔为梅花传神。俨然一个林和靖,凝睇沉今。
梁师占峰号剑琴客,1924年生,广东肇庆人。曾任广东画院画师。虽未能与高剑父、陈树人同游,乃与其志道同者黎葛民老相与砥砺有年。下笔不悖古人,自有其实。师谓“笔参天地之大法”,其画一旦出于大自然,就不为古。人臼窠拘囿。于法中求其变,变而至其极,天下间一切事物,都可设色得之画稿。铺纸援毫,手挥目送,胸有成竹,尽皆出自他怀抱的丘壑之间。梁师的品构图既有宋院的具象美,也有中国文人画的抽象美。
写生了大半天,梅花伴着老师身影,老师一直坐于梅下,午日灼人,竟未挪动一下,认认真真,满满地写了一本。回想起老师当年课以画稿,孜孜以诲,握腕把教;执鞭扶蹬,上马催程。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恍惚如昨。
读老师的画,无论枝长短粗细的穿插,交搭皆有聚散、有无、虚实、阴阳、轻重……符合“无生有、有生无”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自然界法理,蕴含着东方审美的情感,哲学的思辩,闪烁着中国“道家”的艺术智慧。正是这种智慧,占峰师仙逝,画亦不息艺术之光,延续他生生不息永恒的艺术生命。老师对艺术的认真与追求,即使际遇艰辛亦不懈于志,这种“剑琴楼”精神,我们铭记永志。
同门学兄均有学成,尤以学兄陈永锵最为瞩目。文革后,文艺复苏之际,以“鲩鱼锵”名震遐迩,鼎立岭南画坛,雄视艺林。今以掌门之召,振臂一呼,我们应声而起。同门弟子拟举办“剑琴楼同学画展”。一来纪念老师周年,二来让老师在天之灵检阅弟子们学有所成。
我自出师门凡三十余年,误人文坛,与众师兄弟们相比,自愧弗如。我以为最得占峰师笔墨者,梁兄锦申也,其画思参造化,笔格遒劲;诸如郑文岩率有生意、林德才与花传神、陈兆康笔意幽雅、叶敬峰气韵生动、黄汉陵妙画通灵、梁翰麟逸格其俦、伍之道随宜点染,皆以画名世,广东画坛已具盛名,皆我学长。
十月八日至十二日,在广东画院二楼展厅,即将展出同学们的画作。诚邀方家们参观指教,看看岭南画派可有薪火之传?
曾经活跃羊城武林的冼昌
在50年代后期、60年代初期的广州,尽管物质匮乏,但文化生活还是相当不错。武术运动在广州亦很普遍,文化公园、中央公园(现在的人民公园)、海珠广场、烈士陵园、沙面绿瓦亭(今白天鹅宾馆)……大有“食夜粥”者,且朝晚两场。以南拳居多,如大波、细波兄弟的虎鹤双形拳;邓锦涛、邓镇江父子的蔡李佛侠拳最为盛名。武林有泰斗黄啸侠、区汉泉、陈昌棉;内家拳有傅振嵩、傅永辉父子。冼昌当时相当年轻,刚刚大学毕业,已经是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广州城武林赫赫有名的大侠。他多于文化公园习武,擅枪术,喜用剑。浑身飘然白绸,玉树临风。若是打起太极,一招白鹤亮翅,更显其飘逸脱俗的仙风。
那时,我只有13、14岁,喜欢看“绣像小说”《三国》、《水浒》、《说岳》、《说唐》、《万花楼》、《七侠五义》、《杨家将》……当时,我这使我想到着白战袍,而如冠玉的吕布、赵云、燕青、林冲、岳云、张宪、罗成、狄青、白玉堂、杨宗保……冼昌若使起一杆枪、一把剑,活脱就是这样的英雄。
但是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所以,我并没有拜冼昌为师,却是随四哥习武。四哥粱锦炫与冼昌是省武术队的队友。冼在1964年三届省运会上获剑术、枪术的第一名。四哥也同时获了奖。他们就凭着一杆枪、一把剑,以广东队参加了全国的武术赛事,并争得了奖项。这使我对他俩更欣羡得不得了,觉得他们简直是从这些书里走出来的好汉。
因为我与四哥的五弟锦申是同窗,还是同座位的,好得不得了。说起来锦申还是鲩鱼锵的师兄,鲩鱼锵属鼠,锦申与我同样属猴,随岭南画派名家粱占峰习画。同时也在余暇随四哥习武。这样老使我随四哥习武,认识冼昌是四哥带我去公园习武的事。听四哥说,冼昌是中医学院的学生。不过,冼昌对我直言,说他不是一个本分的大学生。据我所知,他是个极有个性的人,豪放不羁。当时文革掀起,规定年轻人都得上山下乡,冼昌不愿任由摆布,更不肯走后门。为此,他挺身而出,得罪了有权定夺人一生的人……
大概古往今来,凡有本事的人皆有傲骨。尤其在众所周知的魍魉世界里,小人得志。总会让人命途多舛,若是一般老百姓,只能徒呼奈何,以“难得糊涂”自慰。若是本事了得的血性男儿,怎受得了这窝瘦气。于是冼昌发作起来,该出手时就出手。了事就不顾而去,连档案也不要。在文革时,档案可是立身安命的度牒,没了档案,就要做“黑人黑户”,没有单位肯要,也意味没有铁饭碗。后来改革开放,百业初兴,经济秩序不那么完。管理体制随意性极大,对什么乱罚款,他更眉头也不皱一下。曾经有社会上的一些不良团伙,尽是些“手瓜起剪,食四晤畀钱”之辈上他的小园,声言要收保护费。冼昌气愤地问道:“边个老豆教你嘎?”话音未落,便出手做低了几个,跌如银鼎,四脚朝天。其余的吓得脚板底抹油,逃之溜溜。
事隔三十多年,最近一次去英德,才知道他在那里采英石,创作起盆景来。由细而巨,如同青面兽杨志的“花石纲”。设计园林的石山、石景。他的成名在于天河体育中心落成,因为他为贵宾厅制作了一盆英石山水盆景。放在厅中千峰奇兀,且云烟缭绕的。当时,各大报章都作了报道。他是采用英石叠砌出奇异的山峰,引凿出涓涓的清泉……此作品与岭南画派大师黎雄才的巨制,同列一堂。黎老并为之题句“小中见大,得其自然”。不少宾馆、大大厦、酒店都请他园林创作,一时名传遐迩。生意越做越大,也有了自己的公司。
冼昌以中华武术极尽雄健的形体艺术为基础,大彻大悟道家的“静”,得心于山水之间。一树一石一水无不体现了中国园林的“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只不过年轻时,他以剑的飞旋,抽象地以“人剑如一”体现这种“道”的真谛。现在,他却以石具象地表现这东方哲学思想。这石的嵯峨,奇突、峥嵘、嶙峋的组合,恍如他的剑术,变幻莫测。或者说,是他的剑术表演的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