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重视生命本身的价值，你就一定会轻视金钱和财富；如果你只重视财富，你就会轻视生命本身的意义。
--作者题记田春昀原先在一所中学工作，任教导处主任，还兼高三年级的语文教师。她42岁，工作一直都很优秀。然而，一年前她却因工作变动患上了焦虑症，她整天处在担忧、恐惧、心神不宁的状态。她曾到当地一家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医生诊断她是患上了抑郁症，并给她开了三个月的"百忧解"（药品名叫盐酸氟西汀Fluoxetine），但她服用了这种抗抑郁药物之后，不仅一忧未解，反而身体发胖了许多。于是，她又找到另一位专家，这位专家给她开了"赛乐特"（药品名叫帕罗西汀Faroxetine），她服用"赛乐特"之后，也未见乐观起来，反而变得懒散、嗜睡。两次药物治疗都失败了，没有让田春昀看到理想的疗效，她开始放弃药物治疗，准备接受纯心理治疗。她经过反复斟酌，决定寻求我的帮助。
一个小波浪，打灭了她人生的全部希望田春昀是在丈夫的陪伴下来找我的。我对田春昀的初始印象是：她很厉害，很要强，也很傲慢。而我对她丈夫的印象是：他很懦弱，很无能，也很顺从。精神分析大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称这种婚姻组合为"双克星组合"，如果他们生了儿子，那么对儿子来说，这种组合变成了"双亲克星家庭组合"，意思是在这样的家庭中父亲和母亲之个性对儿子的男性性别认同有损毁作用，是"克儿子"的，容易使儿子变成同性恋者。
初始印象有时候对治疗者诊断疾病或解释问题很有帮助，但治疗者绝对不可过度相信初始印象，因为过度相信初始印象会对当事者产生"贴标签式"的看法。要了解复杂的个性，还必须用专业手段去认真调查、思考。
"你觉得你怎么了，有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我首先向田春昀提问。
"我就是愁，什么事都愁，都要担忧，而且感到有些压抑，有些悲观。"田春昀说。"睡觉还好吗？"我问。
"就是不好，老是睡不着，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想问题。一晚上能睡个四五个小时吧。"田春昀说。"饮食怎么样？"我问。
"能吃，很能吃，比以前能吃多了。"田春昀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上述症状的？"我问。"去年年底。"田春昀说。
"去年年底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我问。"岂止是不愉快，是极不愉快！"田春昀说。"什么不愉快的事，能讲给我听听吗？"我问。
"我本来是当老师的，他们却把我调到教育局，他们这不是在欺负我吗！他们为什么偏偏调我到教育局，为什么不调别人，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本来就是教书的，我只喜欢教书，别的我什么也不想干，为什么不让我教书，偏要我搞行政！"田春昀说，她的眼睛都气红了。
"他们是谁？你现在在教育局干什么？"我问。
"唉，什么职务也没有了，等于是一个打杂的。"田春昀的丈夫插话说。
"我恨死这些领导了，恨死这个社会了，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田春昀的全身都在颤抖，她将手捂在胸口上，并急促地喘气。
"王医生，你救救我太太吧，她这样下去会自杀的。"田春昀的丈夫哀求我说。
……
人常说，"人生如大海，无日不风浪。"从中学校园调到教育行政主管部门，从教导处主任落到一般干部，这相当于人生长河之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为什么田春昀会对此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我当时的确不能理解这个问题。我一直坚信一条真理：人是为世界准备的，世界不是为人准备的。一个心灵健全的人应该有良好的心理调节机能，这种心理调节机能主要表现在对人际及社会环境的适应上。心灵健全的人往往有一种"与变为友"的好心态，他们对得失、升降、去留、荣辱、誉毁都有最大的接受能力，他们不会抱怨夏天的酷热和冬天的严寒，也不会厌弃人生的邪恶和命运的不公。他们之所以能够积极地面对一切、接受一切，是因为他们有一种积极的"自我概念"（self-concept）和世界观，他们超越了自我限制而进入一种博大的、自由的精神境界。而心灵残缺的人永远只能活在自我的愿望和狭隘的欲求中，而一旦自我愿望在现实中不能得到满足，或自我狭隘的欲求不能实现，他们便会陷入焦虑或抑郁之中，成为神经官能症患者。在和田春昀初次约谈后，我便相信她是一个狭隘、自私和贪婪的女人。
她在经历十年后的痛苦第二次与田春昀约谈，我将询问的重点放在了解她焦虑的对象上。因为了解焦虑的对象对了解焦虑者的心态意义重大。一般来说，引起焦虑的对象不是为你所怕就是为你所爱，所怕者因其来而焦虑，所爱者因其离而焦虑。没有人会对既不怕又不爱的东西产生焦虑情绪。那么田春昀到底在焦虑什么？
"你在来见我之前从电话里告诉我，说你整天担忧、惧怕，你能告诉我你担忧什么，惧怕什么吗？"我问田春昀。
"担心害怕的事多了。我们现在住的是一套小户型，只有70平方米，我儿子已经16岁，他很快就要上大学了，他大学毕业后结婚的时候往哪儿住？现在房价这么高，我何年何月才能买到一套房子？唉，每当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愁得不得了。"田春昀说。
"哦，原来你是为买房子的事发愁！"我说。
"还有，我儿子学习不太好，他将来肯定是考不上好大学。考个三本或大专，学费高得不得了，一年下来要一万多，甚至要超过两万元，你说，这让我们活不活了？我们那儿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我一月工资才两千多元，我老公才一千多一点。用我一个人的工资供孩子上大学还不够，你说怎么办？我能不愁吗？"田春昀说。
"还有什么要愁的吗？"我问。
"我给你讲，一年前一桶五升的调和油才四五十块钱，现在卖到90多元，翻了一番，为什么工资不翻一番呢？所有东西的价格都在涨，你说日后可怎么活？"田春昀脸上的愁云越来越浓。
"我告诉你，只有好孩子好学生，没有好大学，牛津照样出笨蛋，清华校园有疯子。孩子不能上名牌大学不一定是坏事，上了名牌大学也未必是好事。万物各具时令，万事皆有变化。要用变化的眼光看问题嘛，不要把问题看死。"我开导了田春昀一句。
"你说得倒轻松，名牌大学一年学费才三四千，三本学费就要一两万，差一万多，四年下来差多少？！我恨死这个儿子了，他妈的一点也不给我争气！他要是学习好一点，能给我省多少钱！"田春昀说。
"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发愁的？"我问。
"有呀，怎么能没有。"田春昀说。
"她老是担心自己会生什么大病。她买了好多份大病保险。"田春昀的丈夫说。
"当然要多买几份保险，万一得了什么不好的病谁来管你？傻蛋一个！"田春昀瞪着丈夫说。
一个人买保险是为了"保险"，是为了心灵的安全感。买保险的前提是"怕"，怕某种灾祸或不幸发生，而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怕，那么他就不需要什么保险不保险的了。所以保险业是不保险时代的产物，它仅仅具有经济层面的合理性，而与心灵层面毫无意义可言。譬如说，当一个人因空难掉入茫茫大海之中，他马上就会被海浪吞没，他的生命会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那一瞬间会思念那数十万元的保险金吗！世界上恐怕只有老葛朗台会在临死前这样做。任何一个懂得生命意义的人都会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真正的安全感在心中，不在心外。
与田春昀第二次约谈，我发现她忧虑的事都不在眼前，而都在未来。她属于那种典型的拿10年以后的痛苦来"享受"的人，我管这些人叫"痛苦透支一族"。"痛苦透支"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我的研究发现，几乎所有"痛苦透支一族"都患有过度自我关注症，他们把自己看成整个世界，也把整个世界看成自己，他们是十足的自恋狂。所以，我坚定地相信，对"痛苦透支一族"的治疗，关键是帮助他们摆脱自恋情结。
中国人的神是谁？
田春昀第3次找我的时候，先是抱怨我没有给她实质性的帮助，只是和她一通乱聊，使她已经花费了近千元的咨询费。我向她解释说，心理治疗方法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也绝不会有灵丹妙药。心理治疗是一个复杂而艰难的工作，需要患者和治疗者高度信任，密切配合。但我的解释对田春昀似乎无任何效果，她所关心的还是钱。
"哎呀，那治疗下来一共要花多少钱，是否要花一两万？"田春昀一脸忧愁和不满地问我。
"如果需要花一两万，就得花一两万，如果需要花一二十万，就得花一二十万。"我稍有些不耐烦地说。
"哎呀，那我就惨了，那我变得一无所有了，我最怕的就是没钱呀！"田春昀说。
"你爱穷人吗？"我问。
"不爱。我也不爱富人。"田春昀说。
"那你希望自己做富人吗？有很多很多钱吗？"我问。"当然需要很多很多钱，谁不想有很多很多钱呢？"田春昀说。"你是否觉得你有很多很多钱就安全了？"我问。"对，有钱就有安全，有钱就有面子。人不是常说："灯里没有油就黑起来了，兜里没有钱就龟起来了。""田春昀说。
"看样子你真正愁的不是别的，而是钱，是吗？"我问。
"对，有钱什么都好办。有钱，我儿子也不必要考北大、清华，北大、清华算老几？我直接将他送到国外的名牌大学去！"田春昀说。
哦，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田春昀爱的是钱，怕的是没有钱。"有钱就有了安全感，就有了面子"。这种观念是绝大多数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国人的这种观念与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价值传统密切关联。客观地说，地球上的人都爱钱，都爱财富，但每一个民族对金钱和财富的贪恋程度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是由不同民族对财富和金钱有限的认识水平所决定的，而对财富和金钱有限性的洞察必须依赖于超越财富和金钱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属灵性和精神层面的，涉及终极关怀，我们遗传性的文化基因中恰恰缺乏终级意识。没有终极意识的民族肯定比有终极意识的民族更贪财。我在这里用跨文化的方式将中国人的金钱财富观与犹太人的金钱财富观做一对比，大家就会明白中国人为什么更看重金钱和财富。
中国人与犹太人同属于古老的民族，两个不同的民族在世界的东西方都对人类文明作出过巨大的贡献，两个民族当中都出过影响世界的思想巨人。犹太人有钱，犹太人也爱钱，这是公认的事实。但在犹太人看来，钱并不是他们的上帝，上帝才是他们的上帝，"钱不过是他们最好的报复武器"，因为他们太弱小，一点都经不起战争的失败，他们觉得只有拥有大量的金钱，才能打赢战争，才能凸显出他们这个民族存在的事实。犹太人有一句名言："钱处于我们的中心，但它没有受到崇拜，我们崇拜的是上帝。"犹太人非常清楚金钱和财富的有限性，也非常清楚财富与金钱隐藏的灾难，所以，犹太人不显财、不露财是出了名的，犹太人对金钱和财富采取的谨慎态度甚至到了极端的程度。如果你在纽约的大街上看到一列浩浩荡荡的迎亲的豪华车队，那一定不是犹太人，而很有可能是中国大款或阿拉伯富商。犹太人举办婚宴，宴席的规模和规格要让拉比来定。
除了对金钱和财富持绝对谨慎的态度外，犹太人一旦有钱还特别热衷于帮助穷人或从事慈善事业，洛克菲勒身兼巨富和伟大的慈善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犹太人之所以要将他们所拥有的一部分金钱和财富捐献给穷人或奉献给需要的人，因为他们的"训诫"（Mitzva）当中对他们如何使用金钱和财富有严格要求，他们每个人都熟悉《箴言》当中先知对他们的告诫--"人的资财是生命的赎价"。中国人没有植根于终极意识沃土里的诫命，所以，财富和金钱便不知不觉充当了"假终极"的追求，这也正是中国有"财神爷"的根本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人的神是财神。
阳光和空气永远不会涨价弄清了田春昀发愁的根源，我便开展了对她的治疗工作。我觉得，要让一个人不要为缺钱担忧，最关键的是要让他学会舍弃与感恩。什么叫舍弃呢？舍弃是牺牲，就是丢开，就是树立起"我是为世界预备的"的观念。所谓感恩，就是树立起"世界给我的远远多于我所要的"这么一种永恒的观念，树立起生命何其美好的审美观。
我很清楚，田春昀的观念是十分顽固的，要想改变她十分困难。
田春昀和我第四次约谈时，一开始给我讲了她前一天晚上做的一个噩梦。
田春昀说，前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下班回家后，她的房子被拆除了，政府要她搬到一座半拉子建筑物里去住。他们一家人住进一座很高的半拉子楼的顶楼的一间很小的屋子。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煤气灶和一只煤气罐。他们一家人饿得不得了，便去煮粥，结果发现煤气罐里一点煤气也没有了。他们一家人很是着急，此时，从外边走进一个又高又大又凶的男人，要他们将全部存款拿出来换他手中的一罐煤气。他们看到那个男人样子很凶，就将仅有的6万元存款给了那个男人。男子拿走他们的钱之后，给他们一罐新煤气。但，当他们将那罐新煤气装好，准备用它做饭时，才发现新的煤气罐不过是一只破旧不堪的塑料桶。
田春昀在讲述她所做的梦时，脸上还留着一丝惊恐的神色。我对田春昀说，她的这个梦反应出她对"一无所有"生活状态的恐惧已经进入了她的意识深处。这个半拉子建筑物、没有煤气的煤气罐、凶恶可怕的男人都是她想像的生活破败的象征物和惧怕财产被掠夺的象征物。实际上，这些都是她的想像，而绝不是现实，也不可能是现实，因为永远不会有人将他们一家人赶出家门，让他们住在半拉子楼里面去，也永远不会有凶恶的男人将他们的存款掠走。我还告诉田春昀，贫困不是恐惧的根源，金钱也不是治疗恐惧的良药，对贫穷恐惧的根源很可能源自"贫穷伤害综合征"。所谓的"贫穷伤害综合征"是指个体在极端的贫穷状态下经历了一系列的不愉快事件或伤害事件，造成了对贫穷的惧怕、敏感和回避等一系列不良情绪反应或心态。我启发田春昀回忆一下她童年的经历。田春昀出乎意料地告诉我说，她幼年并没有受贫穷之苦，她的家庭条件一直都还不错。没有经历过可怕的贫穷却有怕贫穷的心理，这应该属于病理性贫穷恐惧了，而不仅仅是心理或环境因素造成的贫穷恐惧。对于这类贫穷恐惧症的治疗，需要借助一定的生物手段。于是，我建议她每天服用300mg的5-羟色胺酸。5-羟色胺酸能缓解人的心理压力，对恐惧症也有一定的治疗作用。
田春昀服用了一段时间的5-羟色胺酸之后，觉得担忧情绪是少了一点，但她依然摆脱不了对变成穷人的恐惧，她依然钻牛角尖似的在想像自己有一天变成穷人的情景。针对田春昀的这种心理，我给她讲了一个非常有启发意义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非常有智慧并明白天上地下一切道理的人，他到处向人们讲为人处世之道，他的人品简直是完美无缺。这个夫子有好多门徒，这些门徒都非常尊敬他们的老师，并决心一生一世跟从他们的老师。然而，这个什么道理都懂的夫子就是不懂得发财之道，赚钱之道。他的门徒跟从他时间久了，逐渐产生了很深的顾虑。门徒们在想：跟从老师虽然可以明白世间各种各样的道理，但这些道理并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呀，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夫子看出了门徒内心的焦虑，便决定教育教育门徒。有一天，天上飞过一只鸟儿，夫子昂头指着天上的飞鸟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老天爷尚且养活它，难道你们还不如一只飞鸟聪明、贵重吗？"夫子又带门徒到野地里，指着一朵野花说："你们看，地里的野花不用劳苦，不用纺织，所罗门王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一朵野花。你们何必为衣裳忧虑？"夫子的门徒听了，一下子恍然大悟。
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要求田春昀反复思考这个故事的启示意义，七天之后，将她思考的结果告诉我。
一周之后，田春昀约见我。她一见我便说："王医生，我终于明白了，人没有必要为明天的事担忧，今天的难处今天就够受了，何必再忧上加忧呢？"我对田春昀说，飞鸟没有任何积蓄，没有存折，但它们每天都欢乐地飞来飞去，原因是它们不用思考，也不会思考，它们完全依靠自然法则生活，而不是靠所谓的智慧。犹太人有一句箴言："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意思是人越是思考越远离真理。因为人的思考永远摆脱不了自身经验的限制，反过来，人越是能顺其自然，就越能让精神进入自由之境，摆脱自我观念的辖制。我的观点对田春昀影响很大，她向我表示，她要下大力气改变她的思维模式，变成一个不为未来担忧的人。
田春昀最后一次接受我的治疗时对我说，她最近以来一直在努力地想摆脱忧虑情绪，但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为生活的变化担忧，她会担忧房价继续上涨，大学学费继续上涨，等等。我告诉田春昀，说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永远不涨价--阳光和空气。要知道，太阳每秒钟向地球奉献的阳光折合成热能，以现行电价计算，相当于160亿美元，即1000多亿元人民币，而太阳从来没向享受它阳光的人伸手要过一分钱。人活着，要学会感恩，感恩大自然，感恩一丝一毫的领受。如果能这样，人的内心便会感到十分充实，十分富有，人便不会有不安全感。事实上，担忧外在的东西正是内在贫乏的表现。
一位美国的心理学大师说过，心理治疗就是要将患者领到一个扩大的世界去。是的，很多心理疾病源于人活在一个狭隘的心灵世界，源于不能从广蕴的知识层面理解世界和自我，最后使自己陷入困境。我对田春昀的治疗正是沿着这个治疗思路进行的。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田春昀终于摆脱了为贫穷和金钱忧虑的心理，成为了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